扬州集市,人群熙熙攘攘,纷乱嘈杂。
可是以孟修远此时耳力,仍能在这驳杂的声音之中,听清远处两个少年的低声对话。
“仲少爷,我看这老人家挺可怜的,要不咱们把钱袋还给他吧……”
一个略显青涩的声音,有些犹豫地说道。
“唉,这老头叫得这么凄惨,我听着也不舒服。
可言老大给的期限快到了,若今日还完不成任务,咱们恐怕又要吃他一顿拳脚……”
那“仲少爷”少年哀叹一声,同样显得心中纠结,声音稍一顿,才接着道:
“罢了,谁叫咱们扬州双龙要做顶天立地的好汉呢。
拿出一半的钱藏起来,勉强也能应付言老大,应该不至于被他打得太惨。
剩下一半,咱们便装作恰好捡到,还给这老头便是。”
不料,他此言既出,同伴竟仍是反对。
“不行,怎么可能捡到钱袋,里面只剩一半的钱呢,这不合常理。
咱们到时候若是这么讲,肯定会惹上麻烦的。
再说了,我看着老人家哭得这么难过,应该是这钱真的对他很重要。
要我说,咱们还是将钱都还给他算了。”
“可言老大那里怎么办?”
那“仲少爷”急问道。
“终归是有办法的,到时候再说吧……”
……
孟修远听着远处这细碎的讨论声,心中正默默为之点头时,却是突地又被身旁那老人家用力扯了扯袖子:
“大侠,怎么了?
你再不抓人,那偷我钱袋的贼人恐怕就跑远了。”
孟修远闻声摇头微微一笑,正要出言安慰,便得人群外传来两个高喝声:
“让让,让我们进去……”
随即,便见得两个十六七岁、衣着略显污秽破烂的少年人从围观人群中钻了进来。
“老人家,我们兄弟俩刚才在街上遛弯,捡到了一个钱袋。
你瞧瞧,是不是你丢的那个?”
说话间,那布袋已经被抛到了老人怀中。
老人赶忙打开钱袋,将里面用线串成的五铢钱统统拿出,神情紧张地一枚枚地仔细数了起来。
直至半晌过后,他见得一枚钱也没少,才面容一松,喜笑颜看地朝那两个少年连连行礼:
“没错,两位小兄弟,这便是我丢了的那钱袋。
实在是太感谢你们了!
还请问两位尊姓大名,小老儿我今后一定铭记在心!”
这两个少年本来眼巴巴等着,还想这老人是不是会拿些钱出来,答谢一下他们这找回钱袋的恩人。
此刻听得老人说起什么“日后必定铭记在心”的虚话,便知道这是没希望了,不由撇了撇嘴,十分失望。
“我叫寇仲,他叫徐子陵。
老人家不必客气,我们随手帮了点小忙,不值得铭记如何。
你若真想感谢,其实我俩从早上到现在都还没吃过东西……”
那寇仲身材粗壮、方面大耳,语气神态却是颇为油滑,当即便朝那老人家出言暗示道。
哪料,那老头更是高手,好似上了年纪、听力不佳,也不顾寇仲说什么,只拉着他的袖子说着“小老儿感激不尽”“两位将来一定多福多寿”这样的好听话。
那寇、徐两个少年见状,本想再说些什么,可下意识地一抬头,看见了站在老人家身旁的孟修远,不由霎时间为之一愣。
他们只觉得,眼前这俊秀青年明明看起来比他二人大不上几岁、衣着也十分朴素,可偏是身上带着一股飘逸出尘的气质,与他们生平所见之人都大为不同。一双清亮的眸子望着他二人,好似要将他们都看透一般。
“好了好了,老人家,不必感谢,我们走了……”
寇仲被孟修远这么一望,莫名地感觉有些心虚,赶忙脱开那老人的双手,拉着身旁的徐子陵往人群外钻去。
而那徐子陵则是看着孟修远,呆呆地有些出神,哪怕被寇仲拉着远去,也下意识地转头望了孟修远几眼。
见此,孟修远微微一笑,却并没有阻拦。
……
两少年窜出人群,一路小跑,过得一条街道,又钻入暗巷之中,才渐渐停下脚步。
“呼……那人明明长得比小陵你还俊,却偏是比言老大给我的感觉还要厉害。
被他看一眼,我心好像都要跳出来了,实在古怪……”
寇仲擦了擦额上虚汗,出声感叹道。
徐子陵闻言,自是知道其说的是孟修远,不由摇了摇头,低声道:
“我倒没觉得,我就是看他像是个好人,很亲切……”
寇仲闻言,轻哼了一声:
“哼,好人哪是看得出来的。
再说了,若他真是那行侠仗义之人,那咱便更危险了,说不定要被他抓到官府去……”
他说话同时,伸手一拳玩闹地朝徐子陵胸口打去,不想,竟是突地手上一痛。
“哇,小陵你怀里是藏着石头么,怎么这么硬?!”
寇仲赶忙揉了揉手。
徐子陵被这一击,同样胸口疼痛,下意识伸手往怀中掏去,却竟是掏出了一个小布袋。
两人见此一幕,皆是十分意外。
他二人穷得叮当响,偏又是亲愈骨肉兄弟,对方衣服上有几个补丁都数的出来,怎可能突然多了这么一个不知来历的布袋子呢?
“快打开看看!”
寇仲看这布袋形状,心中已暗暗有了猜想,不由脸色通红、呼吸紧促。
徐子陵闻言机械地点了点头,双手颤抖地将布袋打开,两人一齐探头往里看去,见得里面竟是几块散碎银两,在阳光下隐隐反光。
“呜呜……”“呜呜呜!”
两人激动得就要叫了出来,却是在最后时刻默契地捂住了对方的嘴巴,才使得没有引来旁人的注意。
正此时,一道淡淡的声音突地传来,飘飘渺渺似是来自远方,却又清清楚楚,好像就在耳边:
“你们两个,莫要再做这偷鸡摸狗之事了。
既然心肠不坏,便踏实一点,想办法找个正经营生……”
听得这好似天外而来的声音,两个少年茫然四处张望,许久,却见不到一个人影。
恍惚间,两人先是互相对视一眼,而后身子一颤、同时跪倒在地,默契机灵地朝着四方各叩了三个响头:
“大侠,今日之恩,必不敢忘。
我寇仲日后若有出头之日,定倾我所有,感谢您的恩德!”
“请大侠放心,徐子陵日后一定改过自新,再不敢走入歧路。
若我日后有能力,也一定会像大侠一般,尽可能帮助他人……”
两人高声疾呼,叩头叩得人都有些发昏,却仍不见一点回应。见此,两人才渐渐从地上爬了起来,将那袋碎银揣入怀中,随即快步朝远方跑去。
“咱们现在该怎么办?是不是该去找言老大,将最近份额交了,再与他划清界限?”
徐子陵小寇仲一岁,平日里也常愿听寇仲的意见。跑步之中,下意识地朝对方问道。
“找他做什么?咱们这些年,给他缴了多少钱了。
要我说,咱们现在便出城,逃得远远地。
找地方学一门手艺,用这些钱先开个小店,然后从小店做成大店,多赚些钱,各娶她七八个老婆……”
两个少年正畅想未来之时,不料,巷尾之处,却是突地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将他们的美梦都给打断:
“哦?寇仲你最近可是发了财了,竟是要娶七八个老婆?
既然如此,怎么还不见你来找我缴钱?”
“言老大……”
见得那闪身而出的几个身影,寇、徐二人当即面色一变,低声说道。
全然不给两人辩解的机会,几个大汉迅步走上前来,伸手便欲在两人身上搜索财物。
“别碰我……言老大,这块银子是我好运捡到的,都给你了,便当是我们兄弟二人对你的孝敬。
从今以后,我们兄弟二人,便和你再无关系。”
寇仲机灵,伸手往怀中一摸,并不将布袋整个掏出,只拿出最小的一块碎银,而后神色恭敬地放在言老大的手上。
可那言老大同样是老江湖,轻笑一声,随手一拳将寇仲抡倒在地,随即伸手向他怀中掏去:
“哼,毛头小子,还敢跟我耍花样。
你们两个没有爹娘孤儿,若不是被我罩着,能在扬州城里好运活到今天?
真是不懂感恩、不知好歹……嚯!寇仲你这次真是发了财啊。”
言老大摸到寇仲怀中钱袋不由眼前一亮。
“不行,这钱不能给你!”
旁边徐子陵见此一幕,眼睛霎时间都有些红了,飞身朝言老大扑来。可还未待他和言老大撕扯两下,便被旁边一个壮汉捏在了手上。
“你们两个小子……”
言老大微微一笑,正欲和寇、徐两人警告两句,不想,突地一股巨力传来,他不由自主地便倒飞了出去。
随即听得“砰砰”几声,言老大随行的几个壮汉,同样倒飞而出,跌落在他的身旁,放眼望去,尽是骨断筋折、口吐鲜血。
“是哪位高人出的手?!
在下言程,在扬州各界都尚有三分薄面,我若死了……”
言老大自忖伤势严重,估摸着日后往后莫说与人动武,便是寻常跑跳恐怕都十分困难,不由心中一片冰凉。
可为了活命,他还是强忍着疼痛,仰头高声喊道。
“石龙。”
空中虚虚荡荡传来的两个字,让言老大脸色愈发惨白,将后面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
借石龙名声用一用,孟修远丝毫没有什么心理负担。
两人相处这么久,性情相投,早可算得上是朋友了。
况且,对于他二人来说,这种事都不过是一件小小的插曲,连提也不值得提一句。
乱世之中,为了生存,似这种状况数不胜数,近乎已成常态。
孟修远也就是眼前碰到了,所以才会顺手管上一管,不想为此牵涉太多精力。
重归那城外小屋,孟修远继续一心投入到了对《长生诀》的修炼之中,全神贯注。
先修行好自己,待有余力之时,再去顺手帮一帮他人,这是孟修远一直以来的行事方针。
如此,一晃又是数日。
孟修远的《长生诀》,仍是停留在前五幅图,尚未将其融合。
每日练功,吸天地精华,齐头并进地强化体内五气五脏,好似面多了加水、水多了加面,孟修远虽功夫日进,可却仍是难以达到五脏之气的绝对平衡。
平静生活持续,到这一日晌午,才算是稍起波折。
“孟公子,咱们屋外来了两个陌生的年轻人。
是你雇了人,叫他们来送生活物品么?”
石龙推门走入静室,朝正在休息的孟修远问道。
孟修远闻言稍愣,当即缓步走出屋去,果真见得寇仲和徐子陵二人正提着许多肉食蔬果、米面粮油站在院中,脸色稍显紧张。
“石大侠,您的大恩大德,我兄弟二人感激不尽!”
见得孟修远刚一露面,两人当即跪倒在地,一边叩头一边高声呼道。
跟出来的石龙见此一幕,脸上满是惊诧之情,茫然地望向孟修远。
“随手在扬州城里帮了他们一个小忙,不想牵涉太广、浪费精力,便用了下你的名字……”
孟修远摇头微笑,同时低声朝石龙解释道。
石龙闻言恍然,随即踏前一步,向这寇、徐两个少年笑着说道:
“二位,莫要叫错了,这位是孟修远孟公子。
‘石龙’这个名字太普通,可配不上他这般惊才绝艳、宅心仁厚的人物……”
寇仲、徐子陵身份低微,没见过石龙这般高手的面容,可他二人心思机灵,听得石龙这话,稍一想,便猜清楚其中缘由。
“见过石龙先生,见过孟大侠!”
两人先是齐齐朝石龙一拱手,随即双腿一曲,便又要给孟修远跪下叩头。
“孟公子,看来,你帮他们这个忙可是不小啊……
我看这两位小哥倒是颇为聪慧,身子根骨也好像不错,除了年纪大了些之外,倒是两个可造之材。
怎么,你是想收了他们为徒?”
石龙见此一幕,朝孟修远低声问道。
“师徒之情,实在太重。
我不会随便收徒……”
孟修远闻声摇了摇头,说话声音却是放开的,故意让寇仲、徐子陵二人也听得到。
两人闻言面色微变,本欲跪下的身体,也被一股清风托起,直立当场。
不过,这两个少年倒是没有因此懊恼,反而只是稍愣片刻,便又齐齐朝孟修远躬身行礼。
“孟大侠,我们今日来,确实本意是想找个机会,拜您这般高手为师。
不过既然您不愿,那也没有关系。
我兄弟二人自小流浪,从来都是被人欺负、被人瞧不起,鲜少有人真心对我们好、帮助过我们。
无论如何,您的恩情,我们绝不敢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