群臣声讨,一时群情激奋,延福宫大殿上乱成了一锅粥。 尤其是那群早就有备而来的科道言官,翰林出身的清流文臣,将这寒窗苦读积累练就的精美文笔,都用在了对太子赵桓的口诛笔伐上。 至少有三分之一的朝臣跳出来了。 剩余那些持中立姿态的,以及归属于太子党的人,其实也被顾大川突如其来抛出的铁证给惊呆了,暂时没有任何应对之策。 赵桓面色狰狞。 他没想到赵楷这两年暗中串联的力量竟如此汹涌。 实际不光赵桓,赵佶都陡然震动。 这个他一向偏爱的皇三子,竟如此可怕!难怪当年他还下场参加科考,拿到了事实上的一科状元! 而所谓法不责众,即便赵桓今日熬过这一劫,也很难对这些站在公义立场上的言官进行报复,否则他的道德瑕疵就会被无限放大,为天下人所唾骂。 赵佶心急如焚,他下意识扭头望向殿后。 他不知道王霖为何迟迟不予发动。 王霖的后招呢? 他的随机应变和力挽狂澜的本事呢? 实际王霖凝立在赵佶龙椅后的屏风之侧,也多少有些错愕。 他真没想到赵佶居然会出了这么一记损招,关键赵佶并没有老实交代,让他压根没有思想准备。 王霖深沉的目光投向李纲、张叔夜和吴敏三人身上。 他在旁观,这三人到底有多大的概率会因见大势已去而半路转变立场,毕竟,如此一个被彻底抹黑了的储君,似乎已经失去了支持的价值。 他心里更清楚,这仨人之所以坚定支持赵桓,不在于赵桓多么英明神武,主要是他们的政见和未来想要施行的大政国策,得到了赵桓的首肯。 尤其是李纲,他与吕颐浩政见分歧之大,还掺杂了很多党争的派系色彩,毫无融合的可能。 而一旦让吕颐浩支持的赵楷登位,对于李纲、吴敏而言,基本上等于宣布了政治生命的终结。 然而目下的局面……似已不可挽回了。 李纲苍首颤抖,心底哇凉。 这些日子,他自觉自己就像是一个苦口婆心的大夫,想要给病入膏肓的大宋开出一剂剂猛药,试图将日渐穷途末路的宋廷从一条糜烂透顶的不归路上拉回来。 可人算不如天算。 凭空就冒出一个恽王来。 一个过去好几年朝野上下都不曾关注过的沉寂皇子。 在恽王的长袖善舞下,赵桓步步溃败。 以权谋、心智、才学等等各方面来说,赵桓比赵楷都相去甚远。 李纲长叹一声,他的这声无奈的叹息很快就淹没在群臣的沸反盈天之中,无人关注。 张叔夜与吴敏对视一眼,都从对方眼眸中看到了某种悲凉和决绝。 此时突听李纲舌绽春雷道:“臣启官家!”
李纲怒发冲冠,白首昂扬,轰然跪倒在丹墀之下。 赵佶望向李纲,正在竞相上奏的人不得不暂退避三舍。 “今我大宋,国力羸弱,国运艰难。内有天灾频发,河北、河南、淮南、江南、剑南均有民乱兹起,外有强敌环伺,契丹亡我之心始终不死,西夏心怀鬼胎,金人虎视眈眈,正在窥我虚实!燕云故地,落入辽人手上百年不得收回……今,民生凋敝,军备废弛,官场昏暗,国将不国!”
“至此国难当头,亡国灭种的危机触目可及,可我宋廷上下,此时此刻非但不思君臣一心,奋发图强,抚民生治经济强军备,富国强兵以抗外敌,反而在朝堂内外频发内讧,党同伐异,祸延宫墙!”
“储君扛鼎已有数载,可如今却竟出夺位之争!此乱一开,大宋江山社稷必更处风雨飘摇之中,而宫乱起则殃及天下,民更不聊生、军更加怠战,若外敌趁势而起,长驱直入,大宋数百年江山必将毁于一旦!”
李纲言辞慷慨,神色痛不欲生,痛哭流涕顿首道:“官家,不知若到了那般时刻,我辈仍然要站在朝堂上照旧喋喋不休,争辩谁来当储君吗?覆巢之下无完卵,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大宋若亡,储君何来?!”
“是故,请官家乾坤定鼎,平息内乱,佑我大宋!臣李纲,冒死上奏,以死谏之!”
李纲以头叩地,发出砰砰之声,而再次抬起头来时,这位老臣额上鲜血迸流,苍首颤抖,老泪纵横。 不少朝臣为之动容。 王霖在殿后也暗暗点头。 果然是忠肝义胆的当世名臣,心怀国事。 李纲不是没有私心,但相对来说,李纲的私心算是很轻的了。至少与吕颐浩相比是如此。 而且他也不是没有脑子的死谏,政治智慧极高。 他这番义正辞严和层层叠进的建言,实际是走了曲线救国的策略。 他没有直接去与吕颐浩这些人死扛,为赵桓做无谓的辩解,而是另起刀枪,直捣黄龙! 意思很明确,大宋现在不能乱,也乱不得!为了大局,还是请皇帝你站出来一言定鼎,平息这场争端,也彻底浇灭一些人的非分之心! 而很显然,李纲的死谏达到了一定效果,也动摇了一些人,其实大宋如今的现状,朝堂衮衮诸公基本都洞彻心胸,只是各怀有私心罢了。 吕颐浩见势不妙,立时也出班跪拜道:“官家,李纲狂言妄议,诋毁朝廷和官家,口口声声大宋将亡,如此妖言惑众,动摇军心民心,真乃诛心之罪,当杀之,以正朝纲!”
很快就有白世忠这些人跳出来高声附和。 仿佛一时间诋毁攻击赵桓的目标转移到了李纲身上。 李纲怒形于色,突然站起身来,一把揪住吕颐浩,兜头就是一拳,口中怒斥道:“吕元直,你这奸佞以私心代国事,蛊惑皇子夺嫡争位,罪该万死!”
李纲这一拳就将吕颐浩打得鼻青脸肿。 若非后面张邦昌和张叔夜这两人赶紧上前将两人扯开,估计吕颐浩会被盛怒之下的李纲打个半死。 吕颐浩冠带散乱,面色惶怒,扬手指着李纲大叫道:“李纲,你这老贼,好生狂悖无礼!官家,此老贼目无朝纲,当殿殴打阁臣,当诛杀之!”
赵佶嘴角一抽,却一言不发。 此时秦桧站了出来。 此人是新科状元出身,虽然品阶不算高,但在翰林文臣中素有名声。 秦桧向李纲拱手一礼,尔后微微一笑道:“李相何必危言耸听?又何必气急败坏、失了阁老的体面?哪里来的外敌环伺?西夏臣服大宋数十年,早就罢了刀兵。辽人虽窃取燕云,但此刻正被金人掠地,根本无力南下!至于金人,与我大宋即将与金订立盟约,永为兄弟之邦!”
“而即便契丹贼心不死,但李相似乎忘了,我西军五十万将士枕戈待旦,可不是摆设!况还有河北的小种相公二十万雄兵据守真、定、雄,我大宋边防固若金汤,何来的灭国危机?”
“况,一国储君,私通宫闱,实乃背德忘仪、数典忘祖、目无君父、混乱朝纲的大逆恶行!如此之人,若继续雀占东宫,沐猴而冠,那才真正是我大宋的亡国之兆!”
“李纲,你不思忠君体国,不为官家分忧,助纣为虐,为数典忘祖大逆不道之人张目,与国贼何异?!”
秦桧最后这段突然怒吼起来。 他眉清目秀的脸上写满了义愤填膺之色,扬手指着李纲就是一顿痛骂。 而他这番话真是把赵桓死死钉在了道德的耻辱柱上! 赵桓咬紧牙关,心中暴怒,嘴唇都咬破了。 他恨不能拔剑而起,一剑将秦桧脑袋砍下来。 即便是赵佶都皱紧了眉头。 无他,秦桧口中这些负面的词汇用在赵桓身上,一个还并未被废黜的太子身上,也实在是有点过分了。 由此可见,今儿个本来就是你死我活,毫无回旋余地。 恽王党人不但要夺去东宫之位,还要让赵桓万劫不复,死后都不得入赵宋宗庙! “你这黄口孺子!”
李纲本就情绪激动,此刻被秦桧这番咄咄逼人的话气得浑身颤抖,他忍不住仰面喷出一口鲜血! “你这皓首匹夫!咆哮朝堂,混淆视听,蛊惑君父,欺君罔上,按律当诛!”
秦桧目眦欲裂,针锋相对。 王霖知道自己该出场了。 他本来想再看一看,看看恽王这边到底还有什么倚仗和最后的底牌,结果半路杀出个秦桧来。 这个时候的秦桧当然并非后来的秦桧,暂时还不到卖国贼和民族败类的程度,最多就是个跳梁小丑而已。 可他这番话就算是受赵楷指使,也实在是太过恶毒,王霖情知若再让他巧舌如簧下去,恽王会得到越来越多朝臣的支持。 王霖眸中掠过一丝杀机。 若今日一定要杀一儆百,血溅大殿,那就选秦桧吧。 早死早超生,免得他将来再祸国殃民。 秦桧将李纲骂得吐血,面上就略浮起一丝得色。 李纲何许人,当朝阁相,能被他驳得掩口无言,自今日起,他必会将名动天下。 他作为新晋的恽王党羽,凭这份才学和口才已经得到了主子的认可,很显然,只要恽王登基称帝,他至少可穿上紫袍! 甚至入阁为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