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前脚刚离开千红楼,福熙堂的人就议起刚才发生的一切。楚妍姑姑问:“姐姐对她似乎青眼有加,不知准备如何安置她呢?”
霍阿姨轻抚腕上的楠木佛珠,“论诗词,她的才情虽逊于倚翠,但只要多加磨炼,大批好诗应运而生;论姿色,她虽无湘君百媚千娇,却有一股浑然天成的英气由内而外,不算国色天香,也算碧玉出尘;论歌喉,她不敌栖梧高亢嘹亮,却有一种独特的低沉美;论才干,她不敌婉珠精明能干,却细心谦虚,善于钻研;论性情,她不比情珂柔情似水,却独立自主,自有态度;论丹青,她不如桂芝娴熟,却也画得有板有眼;诗词歌赋、琴棋书画,样样通,又样样不精通,乃是集神都六艳于一体之人!若非自幼在山野长大,必已轰动洛城,将她收在麾下稍加指点,相信不久,即能独当一面!”
楚妍姑姑心中一惊,没料到这乡下丫头如此讨阿姨欢心,若留她下来,自己麾下的灵蕉、灵姒还有出头之日吗?纵使心中惊涛骇浪,表面依风平浪静,“这柳蓦秋虽然长得美,但是眉宇之间多了分倔强,少了分柔情,若捧她做绝艳,恐怕以后不好驾驭!”
霍阿姨置若罔闻,“年轻的时候,谁不倔?她再桀骜不驯,能比得上当年的婉珠吗?”
“这个……就很难说了。”
楚妍姑姑颇带迟疑,“她自称来自江西,旧时楚国地域,陶渊明隐居之地,但那陶渊明死了几百年,只传说在江西,无从查起,还有,她自称来自南方,却操着一口北方口音,他叔父若是乡野之人,能教出怎么好的侄女?为慎重起见,还是先别重用她,观察上一阵子也不迟。”
霍阿姨觉得这番话不无道理,便暂停册封一事,原本,她是想直接封蓦秋做主子的。斜阳穿云殿,落叶满空廊,此时的抚弦楼,一妙龄女孩正在屋里走来走去,一会儿出去瞅瞅,一会儿坐下来想想,坐立不安十分焦急。一见楚妍姑姑的大驾出现在门口,少女撒腿跑过去说:“姑姑,您怎么才回来啊?人家等了你半天,茶都凉了!”
楚妍姑姑何等机敏,一见她如此殷勤,马上觉出异样,捏着她的鼻尖说:“小丫头,是不是有求于我?”
少女撅着嘴道:“姑姑,人家孝顺你,难道只为有事相求吗?”
楚妍姑姑不为所动,另一个女孩子却揣不住了,说:“姑姑您就别逗灵蕉了,我们孝敬你,当然是为了让你开心,这样我们才有所依靠啊!”
“哦,原来如此啊!”
两个少女笑着闹着围在姑姑身边,开始打探今天来坊的那位女子,姑姑略有迟疑,说:“灵蕉、灵姒,你们可得再等等了,阿姨对那个女孩很满意,有时候我真不懂她在想什么,教坊里怎么多优秀的女孩子,她一个不提拔,反而去提拔一个初来乍到的野丫头。”
“今天来的是野丫头?”
灵姒不解。“是。一个南方来的乡下丫头,能有多少见识,模样虽清秀,但木讷拙笨,跟木偶人一样,身段虽然高挑,却毫无曲线,远远看上去,和田里的稻草人一样。不过会吟两句诗,弹两首曲子,就把阿姨迷得神魂颠倒!”
灵蕉和灵姒对视了一眼,脸色沉了大半。倒是灵蕉反应快,拍手叫,“既然人家能入了阿姨的眼,必定有不同常人的优点,以后多一位姐姐,这日子就不怕无趣了!”
月色悄然爬上枝头,静谧的夜里,鸦默雀静。灵蕉辗转反侧,望着香炉里飘出的丝丝凝香,久久难眠。她不断的问自己,那个乡下丫头究竟有什么本事?勾勾手指就令阿姨大加赞许?自己在此学了七年,都入不了阿姨法眼,她来了半日,就得了那么多封赏?七年,两千多个日夜,多少女子都走了嫁了死了,好不容易熬到今天,眼看就要飞黄腾达了,偏偏又冒出个什么柳蓦秋!到了四更,灵蕉下床喝了半盏茶,夏日的夜凉爽舒适,微风轻拂纱幔,对面床上的灵姒睡得正香甜,灵蕉冷笑一声,想到这世间还有如此蠢才,火烧眉毛了还能呼呼大睡,如此也好,世人皆醉唯她独醒!无平不陂,无往不复。清晨,我早早的起来收拾细软,昨夜,是我在贺家的最后一晚,稷良和华姨做了许多蒸糕叫我带上,说雇主家的饭不比自家的,想吃多少吃多少,我笑着收下,踏上了去千红楼的路。时辰掐得刚好,我一到,阿姨就从福熙堂里出来,指着几个丫头说:“蓦秋,自今日起,这些丫头便是你的侍女,为首的唤作玉阶,在千红楼做了两年,事事尽心,此次我想给你指个妥当人,她自告奋勇要来服侍你,我瞧你俩年纪相当,就应允了。还有玉簪,玉墨,虽是新来的,却很卖力,以后她们跟着你,你可要好好待她们啊!”
“晚辈谢过阿姨。今后一定待她们形同手足,不枉阿姨厚爱。”
而后,玉池姐姐领我们来到一处小楼,地处清幽,风景宜人,小楼的第一层是客厅,第二层是香闺和书房,第三层是宴会厅,楼外还有两个耳房,供洗浴烹调之用。我轻声问:“请问我住在哪一间?”
她哈哈一笑,拥我入楼,“这处小楼,是阿姨赏您一人居住的,哪有第二位主子呀!”
“怎么大,只供我一人居住?”
我受宠若惊,四处望望,只见厅内布置得十分考究,文玩字画,织锦纱幔,一应俱全。“晚辈怎受得起如此封赏,还请姐姐让阿姨收回成命!”
“既赏了您,您就安心住吧!”
众人一齐说道。我笑着谢恩,热泪盈眶。慈眉善目的霍阿姨,为我送来红尘的第一份暖意。不久,陆陆续续的有人来请安,我是主子,她们是学徒,所以一个个毕恭毕敬的,弄得我都不好意思了。待她们一走,玉簪就提议,“小姐贵为主子,不必对她们还礼,免得失了威严。”
“这叫礼贤下士,小姐初来此地,当然要网罗人心,你懂什么啊!”
玉阶讽道。“你懂你懂!”
玉簪反唇相讥,我忙让她们领我去楼上看看,楼上的闺房也极其温馨,窗下,一张杏木雕花梳妆台淡雅馨香,桌上,玉饰、簪钗、珠宝,令人眼花缭乱,“奴婢只在小姐屋里见到过怎么多首饰,青蓝殿的那些学徒可从来没有怎么多好东西啊!”
玉簪惊叹。我摊开手让她们挑几样喜欢的拿去,她俩犹豫了一阵,挑了几样珠宝。有丫环一起做伴的日子真好,漫漫长夜再也不怕孤单了。第二日,天还没亮就被一阵锣鼓声吵醒,我揉了揉惺忪的眼睛问:“这是怎么了?”
玉阶和玉簪已然梳洗好,穿戴整齐的来唤我,“小姐快起来,今天是您向神都六艳请安的日子!”
“今天就要请安?”
我一个翻身下了床,任由她们给我披上一层层礼服,心里满是嘀咕,早不请安晚不请安,非要今天请安,昨夜与丫头们聊了一整夜,直到初更才睡去,一大早就手忙脚乱的,早饭都顾不上吃了!而后,几人给我梳起高高的凌虚髻,配上一套翡翠流珠步摇,她们梳妆的技术真是巧,不过半个时辰的功夫,就令人焕然一新。路上,玉阶伏在我耳边轻声提醒,“小姐今天可要小心,楚妍姑姑可能会给您一个下马威。”
我不以为然,当着阿姨的面儿,她会怎么样?到了福熙堂,我跳下翠辇,抬头一看,门口居然站满了人。“妹妹,你可算来了!”
为首的女子唤我,正是那天引我入坊的倚翠姐姐,阿姨从内堂走来,引我拜见各位。倚翠姐姐身量纤纤,气质胜兰,神情淡淡,不显山不露水;沈湘君倾国倾城,貌比飞燕,千娇百媚,乃千年难得一见的美女;一旁的薛桂芝虽不及其明艳,却风情万种,摄人心魄;季婉珠眉眼深邃,犹如西域美人,却不苟言笑,远远相望;冯栖梧贵气十足,一副目下无人之态,人群中,唯有阮情珂如邻家姐妹冲我微笑,举止柔和,十分亲切。“听说妹妹文采斐然,今日初次见面,我们每个人,都为妹妹准备了礼物,而妹妹却两手空空而来,不如为我们每人做两句诗吧,也算回了这份见面礼。”
冯栖梧笑言。呃……我顿时领悟了玉阶那番话的深意,之前没准备,这下可抓瞎了!“快做呀,让我们见识见识!”
“是呀,随便吟两句就行!”
众人一齐催我,我徐徐走过六位身边,临阵发挥,湘君姐姐妩媚艳丽,当题:肤若琼玉睫若蕊,骨态纤纤体若燕,娥皇女英尧之女,明艳动人压群芳。薛桂芝风情万种,当题:彩袖缟衣香袭人,环佩叮咚轻悦耳,紫绸罗绮妩态多,媚眼如丝如天成。”
转身,旁边是冯栖梧,我忽然想起她即将出阁,便做贺诗相赠。歌喉婉转动神都,绵绵千里能闻音,情比金坚似凤凰,怀揣半镜能成圆。她笑起来,打趣说:“别人都是赞美貌,赞才情,到了我竟整出两句情诗!”
满堂大笑,阿姨也笑得合不拢嘴,她一边吩咐我们入座,一边反问栖梧,“怎么,不行么?你妹妹胆小,你可别把人家吓着!”
“好,我的错,初次见面就刁难人家,该打该打!”
这时,阮情珂伸手拉我过去,她明眸皓齿,当题:桃花娇娇争三月,楚楚动人邻家女。秀外慧中好闺女,宜家宜室美娇娘。“瞧瞧,这小嘴多厉害,什么好闺女好媳妇都用上了,不知我应该是什么?”
倚翠姐姐掩嘴笑问。我走到她面前,与之四目相对之时,忽感一阵压力,她远赴盛名,才情颇高,该如何赞誉呢?忽而灵机一动,姐姐诗书全才,当题:倚马可待七步诗,才情涌动出成章。怜贫惜幼济天下,貌美心善咏双城。到了最后一位,这位季婉珠,来自西域,浑身上下散发西域女子的英豪之气,霸气外露,附带神秘。我略一思忖,即咏到:眉峰险峻远似山,红唇烈焰胜骄阳。深邃美目多神韵,艳若桃李冷若霜。“好!”
阿姨抚掌而笑,底下的姐妹也跟着鼓掌,我脸一红,羞赧的望着在座的姐妹,不过是临时抱佛脚,令各位见笑了!“妹妹太谦虚了,连做六首七言绝句,还说拙作?”
湘君笑言。阿姨下堂,为我们每人发了一炷香,对佛而言,“今日黄道吉日,不如你们七个就此结拜为姐妹,今后互相扶持,互相提携,如何?”
我们举香而拜,以示遵从。阿姨如此安排,旨在彼此相亲相爱,天上掉下六个绝色美人与我做姐妹,真是喜从天降,我环顾四周,见在场只有六位姐姐,而我还不算神都七艳,便问:“还有一位姐姐没来么?”
全场顿时鸦雀无声,唯有屋里的冰扇嗡嗡转着,玉阶朝我摇摇头,示意不要再问下去,我自知说错了话,慌得六神无主。此时,楚妍姑姑端着一碗热气腾腾的豆腐走来,似笑非笑的说:“依惯例,新人入坊的第一日,都须喝一盏热豆腐,一口气咽下去,以示凡事了然于胸,不似鹦鹉学舌说三道四。”
我接过,腾腾的热气熏花了我的粉脂,仰头一口气灌下去,瞬间烫起一嗓子燎泡。“今日先散了吧!”
“是。”
我们各自散了,一路上我边走边想,是不是因为我说错了话,阿姨才提前遣散众人?神都七艳缺失的那位,又在何处?好容易回到小楼,玉阶和玉簪围着我埋怨,“小姐,您吟诗就吟诗,问不相关的事干嘛?”
我不过随口问问,谁知这是禁忌,早知如此,我才不问呢!我满腹委屈,大口往下灌凉水,方才那晚热豆腐,差点把我烫死!“此事就此翻篇,咱们也别怪小姐了!”
玉阶清口吩咐众人。而后又转向我,温和道:“在教坊,有些事当说,有些事不当说,同样,有些人当提,有些人不当提,特别是在重要场合。神都七艳中缺失的那位,我们也不清楚,只知她犯了罪,是不能谈论的大忌,小姐无需多问了!”
哦。我悻悻起身,见阿姨赏的八只大箱子里,装满颜色款式各异的衣裙,有夏天的丝裙、秋天的斗篷、冬日的棉衣,琳琅满目,数不胜数。玉阶笑言,“小姐您就知足吧!咱们教坊里,谁得过怎么多赏赐?沾了您的光,我和玉簪也新做了十几套衣服,比神都绝艳的侍女都多!”
赤橙黄紫粉,蓝红黑白灰,几十种颜色都齐了,为何独缺青、绿两色呢?玉阶眨眨眸,“在洛城,天子脚下,身份等级森严,不仅乘坐的马车有规定,连称呼都须谨遵圣谕,衣服颜色也不例外。其中,以金、黄最贵,紫色次之,其次才是红、橙、蓝、黑白灰。碧、绿、青三色,皆属贱色,是下层之人的专属之色,千红楼富贵之地,自然不能用,小姐千金之躯,更不能用。”
原来如此。也是呢,洛城乃天子之城,不像我们江南水乡,随心所欲。只是青色是我最喜之色,如今看来,亦须入乡随俗,适可而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