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戴上隐藏身份的帽子,沿着小楼外侧的铁楼梯一层层向上。
这楼紧挨着大道,常有车辆从此处驶过,引发嘈杂的噪声。他们爬到了屋顶,却没得到开阔的视野。只望见一栋栋旧式的建筑挤在一起,灰压压得令人窒息。楼房南面是铁轨,恰好有列车开过,铁路咣当作响。
艾兰迪娅走到屋顶的一角,伸手前指。公孙策顺着她的指引看去,在这个角度老楼之间露出了一道缝隙,隐隐能看到远方冻结的河面,看到河流另一端内城区的白楼。
“小时候我常常站在这里遥望,心想着以后前去内城区过上更好的生活。”
艾兰迪娅说,“偶尔我在楼顶能看到巡逻的骑士部队,看到他们白色的铠甲。我想或许有一天我也能成为骑士,这样我的人生也会如他们一样光亮。”
公孙策挠了挠头,低声说:“我还以为你的出发点是……你知道……荣耀与正义。”
“其实不是。”
艾兰迪娅微笑。
她拂去尘土,在楼顶边缘坐下,两条腿顺势垂下,在风中微微晃动。公孙策犹豫了片刻,站在她身后没动,但艾兰迪娅回头望着他。
于是他也坐在了骑士的身旁,与她一起注视着东区的景象。
“我的母亲是一位家庭主妇,她没读过许多书,但是个热心肠的人。她做菜的手艺普普通通,但很会做针线活,小时候她为我缝了过冬的帽子与手套,帮我做小动物的玩偶。她在睡前为我讲王国的童话,讲骑士们英勇的传说。
我的父亲是一位通神境的空相法使,擅长打造心相武装。他在其他国家应当能过得很好,但这里是莫顿王国的首都,最不缺的就是优秀的工匠。他发现自己很难靠无常法发家致富,官方组织极少招收民间人士,贵族们不会要他打造的武器,一般人则多半没有需求。”
公孙策想起了剧团里的道格拉斯,他也是空相的通神法使,日子过得也不算多么富裕。这事想来还真讽刺,在无常法使集聚的王都,稀缺的工匠反而成了不值钱的职业。
“他需要养活自己的妻子与女儿,而父亲最后还是找到了办法。他与东区的黑帮合作,帮暴徒们打造匕首与小刀。黑帮其实也不富裕,父亲拿到的钱不算多,但至少我们的生活得到了保护。有了黑帮派出的保镖,我与母亲不用担心流浪汉的骚扰,不必担心有窃贼半夜潜入……我得以平安成长。”
艾兰迪娅的语气仍旧平静,像是在讲与己无关的事情。公孙策不由得想象起她小时候的生活,想象一个银发的小女孩在老楼里住着,戴着母亲织好的帽子,看凶恶的男人们在家中来来往往。她少有同龄的友人因为其他家庭的孩子不敢接近,她的生活比楼里的其他人更好一些,但仅此而已。
“我们也因此遇到了一些麻烦。黑帮中也有势力划分,有人会想瞒着首领偷偷为自己打造武装,偶尔也有其他帮派的人前来接触。他们找不到父亲,就会找我与母亲。‘你父亲在哪里?’‘帮我为他捎个话。’还有其他种种。
我的父亲早有预料,他教我观察,教我思考,教我如何分辨他们的身份,揣摩他们的来意。他教我说不同的谎话,一些暗示性的语句,帮家庭应付过这些难关……”
有风吹起,银色发丝被风吹拂着,擦过公孙策的面庞。艾兰迪娅伸手收敛着头发,直至风停止。她的眼中满是对往事的追忆,但没有笑容。
公孙策抹了抹鼻子,尝试缓和气氛:“所以你曾经也是个很不错的谎话大师。”
艾兰迪娅摇头:“事实上我的谎言很拙劣,一戳就破。”
公孙策愕然:“啊?我还以为你会……”
说到一半他看到女子微微翘起的嘴角,顿时琢磨过来。“啊……你这随口扯谎的本领真让我大吃一惊。”
“像你一样?”
艾兰迪娅反问。
“是啊,像我一样。”
公孙策挠挠头,“总要熟悉谎言才能识破谎言,对吧大侦探?”
“说得对,公孙先生。”
艾兰迪娅收回目光,“这样的日子一天天过去,我逐渐感到厌倦。我学会了欺瞒,也学会了甄别谎言,而逐渐增强的观察力让我发觉大家都有着不一样的面孔。
我的父母也会欺骗我,因为有些生意我不应当知晓;邻居之间总维持着虚伪的应酬,因为许多人都干着不光彩的工作;每日走过街道的骑士们不如他们表现的那样正直,我知道他们中的许多人都与黑帮有所关联;报纸上的新闻满是花言巧语,与我所知晓的生活相差甚远。”
“世界就是这样的。”
公孙策说,“不光是东区,在哪儿都一样。”
“而我不喜欢这样虚伪的世界。”
艾兰迪娅静静看着远方,好像在看着当年的生活。
“人人都在互相欺瞒,社会依靠谎言运转。我憎恶这样的环境,我不喜欢欺骗他人的感觉,我厌恶虚伪的生活,我想要更加简单地活着,可我找不到改变的办法。
直到有一天我父亲叫我过去,严肃地与我对谈。他说,艾兰迪娅你是个聪明的孩子,爸爸不想骗你。你知道我们现在的生活不太好,如果你想过上更好的日子,你就得靠自己。
我问,父亲你要把我卖到红灯区吗?”
公孙策没忍住大笑出声,笑得上气不接下气。艾兰迪娅也笑了起来:“父亲狠狠给了我一巴掌,给了我一大堆书与一把剑。他说我要你学习,去阅读,去训练,去努力成为一个骑士,这样你能过上正直而富裕的生活。
我问,这样我就能不再说谎了吗?
他沉默了很久,说这很难。这或许是世界上最困难的事,可能当你拥有了绝无仅有的力量,你才能过上自己想要的生活。而到了那时,你会发现那不一定美好得如你所想。”
“我想我总要尝试。”
艾兰迪娅低头,看着自己的怀表。秒针一格格走过,像她过去度过的年华。
“我想要赚钱,想要更好的生活,想要真实的人生,因此我走出了这栋小楼,参加了圣剑骑士团的征召。
而你知道,环境与教育会改变一个人。我本来只将骑士精神与戒律作为‘需要遵守的规则’,但逐渐我发觉它们能传承至今是有着其中的道理,它们代表着一种生活方式,简单而正直的人生。不知不觉间我受到了周边人们的感染,我成为了一名真正的骑士……追求真实的星辉骑士。”
这样想来,你过去的同事中应当还是正直者居多。而偏偏善良的大多数不常发声,小部分卑劣者的声音却比谁都响。因此司徒弈才会有那么多的素材,那么多片面的真实……
公孙策不想再提这些糟心事了,他试图转移话题:“那你父母现在应该过得很好。住在内城区?”
“现在我有很多钱了,但他们反而不想住在王都了。”
艾兰迪娅说,“我的父母后来搬到了帝国南方的一座城市,我很放心。帝国官方知晓他们的存在,会将他们保护得很好。”
公孙策心想她的父亲应当也厌倦了吧。不光厌倦了东区,更厌倦了王国的生活。就像小时候艾兰迪娅要为父亲的工作而说谎一样,留在王都的他们或许也要因为女儿的工作而说些违心的话。那样还不如去异国他乡,去一个大家都知道安全的地方。
“怎么说呢,你父母挺好的。当然你不能说你爸多‘正直’……但他们对你不错。”
“我很感激他们。”
公孙策不再接话,而思索着她的经历,将她讲述过的种种与那幻境的内容拼凑,在脑海中模拟出她曾走过的道路。从工匠的女儿到圣剑骑士团的学员,从库林市奇怪的新人到王都的拂晓骑士。
“你知道吗,艾兰迪娅。”
他斟酌着语句,“你当然变强了,但我想你也变得……简单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明,我觉得小时候的你干不出彻查王都这件事。”
“我也这么认为。”
艾兰迪娅说,“无常法的修行会改变一个人,让无常法使变得单纯而执着。那时我刚刚创界,我没有考虑太多,只觉得大家没能发觉这些问题,可以由我来代劳。”
“你怎么做到的?”
艾兰迪娅反问:“我平常怎样解决案件,公孙先生?”
公孙策挠了挠头:“推理啊。我们搜集情报,建立推测,寻找证据证实,最后发现真相……用现有的信息推测出过去的事件。”
“那次也一样。”
公孙策一时没理解她在说什么。他的思维卡了很久,然后他蹭一下站了起来。
“喂,等等。”
公孙策使劲抓着头发,“所以……所以你的无常法是一个大型推理黑箱?你把信息输进去然后世界一转过去的‘真相’就能全部出现……就能被你的世界‘制造’出来?!像你平时造椅子造书那么简单?!”
艾兰迪娅点头:“是的。我是创界法使,我有权限查看所有人的档案。信息足够,工作完成。”
“所以……”公孙策语无伦次,“你也可以造出过去存在过的东西……复现曾经的事件,甚至现在发生的事件……你,你能制造出生物吗?人类?”
艾兰迪娅的坦诚一如既往:“我能。”
公孙策感觉头晕眼花。他此前已经有多次类似的感受了,可这一次他尤为感到遥远。这已经超出了所谓超自然能力的范畴,艾兰迪娅的力量能让苍穹之都的白大褂们疯狂,那简直就是万能的许愿机,是足以求出宇宙终极答案的超级计算机。她靠自己的存在就能够支撑起一个与当今社会完全不同的体系,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新世界”。
这一刻他如此庆幸艾兰迪娅没有变成神明,这样的力量被无限制使用将带来畏惧,因为凡人们还远远没准备好进入她能够引领的时代。
他喘了一阵粗气,再次在骑士身边坐下。“我的天啊。”
公孙策念叨着,“你……真的……你没变成那样太好了。我害怕。”
他听到骑士轻声说:“我也害怕。”
公孙策茫然地转头,对上她灰色的眼瞳。她的眼中有着不加遮掩的恐惧,那恐惧来源于她自己。
“我险些舍弃了自己的身份,去往遥远的地方。艾兰迪娅·赫莱森就要不存在了,是你将她救了回来。”
她张开双臂,环绕少年的肩膀,带来一个温柔的拥抱。
公孙策呆滞地靠在她的怀中,他一时完全傻了,他无聊时有过许多妄想,但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会和她这样接近。他的胸膛靠着山峦般的温软,他的面庞贴着她的脖子,能嗅到她身上的味道。
“我……没有……”公孙策磕磕巴巴,他想自己的脸一定红透了,“我……不是……就……”
艾兰迪娅松开他,轻轻拍着少年的肩膀。
“那天你说你不会与泛泛之交说自己的过往,我也一样。我同样难以量化人与人间的距离,但我想你是值得我敞开心扉的朋友。”
所以,她向他讲述自己过去的故事。
所以,她给了少年一个拥抱。
因为那天晚上的交谈她仍记得,记得公孙策嘱咐她要给朋友一个拥抱。
公孙策慌乱地扶正眼镜,一时间心乱如麻。复杂的思绪在胸中激荡,让他有那么多的话却说不出口。他小声说:“仅仅是……朋友?”
艾兰迪娅眨了眨眼,忽然间说起不相关的话题。
“公孙先生,你是否愿意成为骑士团的名誉成员?”
“啊?我当然,我很乐意,但是这……为什么?”
他这次真没搞清楚对方的逻辑。艾兰迪娅用指关节抵着自己的额头,思索了好一阵才说:“这样我可以正式让你成为我的骑士随从。但我不确定你那时的话语是否是一种比喻……”
——我来当你的随从就好了!
热血上头的话语被当面复述简直是一种公开处刑,公孙策使劲抓着头发,大喊道:“不!当然!说好了不准反悔!我跟你讲你别后悔嗷任命了没得反悔的!”
艾兰迪娅替他整理着衣领,由衷地说:“我很高兴。”
她笑得很开心,像一个第一次交到朋友的孩子那样快乐。
公孙策嘟囔着:“随从比朋友要更高上那么一点……对吧?”
“我想是的。”
艾兰迪娅站起身来,向他伸手。他抓着骑士的手站起,听到她说:“我可以改变对你的称呼吗?”
“啊?”
“你最近将对我的称呼换成了‘艾兰迪娅’。”
公孙策这才发觉他不知不觉就习惯直呼其名了。他刚想说你可以随便想个称呼,但心里头忽然泛起了一个念头。像是恶作剧那样的,青春期男生的一点小心思。
“叫我‘策’怎么样?”
公孙策壮着胆子说,“你看这样叫起来简单也会显得关系好些?”
他在心里悄悄补了一句,就像是那种亲密的小情侣一样。
艾兰迪娅的眼神像能看到他的心底,让公孙策不由得一缩。他以为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破了,但拂晓骑士只微笑着开口:“我们走吧,策。”
公孙策长出了一口大气,赶紧跟上。他们一步步走下楼梯,交谈声被风裹挟着吹向远方。
“我还是觉得应当给你实质的回报,不仅仅局限于一个拥抱。一个‘委托’?或者一个‘要求’?”
“求你别这样对我的心脏不好。”
“为什么?”
“没有为什么!别对青春期男生说什么‘要求’好吗?”
“哦…………”
“也别这样意味深长地长叹!喂你这前任谎言大师根本是早就看透了在逗我吧!”
“你怎么想,策?”
“我什么都没想!好啦那就……对了那你怀表我眼馋很久了送我吧!”
“好啊。”
银色的链条发出轻响,怀表被骑士拿出,放在她随从的手中。
“真送啊?!等会我突然后悔了能不能再选一次等我再想个更好的报酬——”
“不能。”
“没有下一次机会了吗!”
拂晓骑士走到小轿车旁,拉开驾驶座的门,做了个请的手势:“这要看你的表现了,随从先生。我记得你有驾照。”
“开玩笑,我连大型客机的驾驶执照都有。”
公孙策推了下眼镜,“请吧,骑士小姐。”
小轿车稳稳当当地离开了东区,载着两人驶向他们当下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