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和岛的苇原城是零岛的首都,当代的零岛人大多将其当做巨型都市的代名词,却少有人知晓它在过去的名号。
在零岛尚未一分为三之前,苇原城就已经存在了,那时它的名字是丰苇原千五百秋瑞穗国。神明端坐于玄奥的涡流中,死者魂归晦暗的黄泉下,而人类们则居住在地上,生活在涡流与黄泉之间的夹缝。起初夹缝中没有房屋,一片荒芜,是古老的神明建立了苇原,将它赠与地上,作为人的国。
这国度由神明所立,自然也归神明所有。那神既是苇原之神明,也是人类世界之神明。因此神官们以一个威严的称呼尊称祂的名:国作大己贵命。
平民百姓们记不清这样复杂的名字,便又取了另一个简短好记的称号,在供奉时叫祂“大国主”。
“这就是国作大己贵命大人的由来,各位是否仍有疑惑?”
“没有!”
西朗·电子的程序员们整齐划一地答道,连光头上的反光度都亮得差不多。带队的部门经理古桥搓着手,躬身笑道:“十分感谢您的讲解!”
黄泉神社的神官满意地点点头,又为他们讲解起狐狸神(御馔津神)的由来。古桥猜测这位神官以前是混黑道的,否则没理由前几天刚被砸进赛钱箱里一副要断气的样子,今天就精神抖擞地回归了工作岗位。
古桥又想起五天前那事了,想起了那帮恐怖的机车暴走族和那三个从神社出发的年轻人。如今回想起来,他确信自己目睹了某件事的开端,那必然是他这一生都接触不到,也不该接触的事情。想到这儿,古桥心里有些莫名的恐慌。
他等神官又讲完了一段,以恭敬的态度笑着发问:“失礼了,神官大人。请问今天……是我们启程回苇原的吉日吗?”
古桥生怕黑道神官怪罪,赶忙补充道。“大家都很想念本社了。”
黑道神官面色古怪地看了他一眼,并未多说什么,伸手拉开了窗帘。
古桥与程序员们此刻都站在黄泉神社的内殿聆听教导,这窗户正对着北面,朝大和岛的方向。他们远远地往窗外看了一眼。
“aieeeeee!”
老实本分的程序员们全员惨叫!窗外的世界像是被无形的刀刃一分为二了,一半是猩红色的血幕,一半是银白色的圣光。两股莫名宏大的力量分割了天空,在分界线处激烈地纠缠。那力量的争斗是如此凶猛,令他联想起野兽的撕咬,犹如两只足以吞噬国度的凶兽在零岛上空缠斗!
神官淡定地拉上窗帘。“古桥先生啊,你也看到了。苇原城今日有超弩级气象灾害,等到灾害过去,各位就能安全地回到家乡了。”
“aieeee……”古桥哆嗦着说,“那是,气,气象灾害?”
神官像黑道大哥一样使劲拍着中年男人的背部,和善地笑道:“当然是气象灾害!各位的技术帮了鄙神社那么大的忙,我们怎会欺瞒您呢?”
帮忙?帮忙为啥?他们过来做的项目不是改善风水,招揽顾客用的大型赛博·电子阵吗?
这时候神社正殿的方向响起了阵法开启时的提示音,声光效果大得他们隔着墙都能感受到。
古桥告诉自己绝不能再想了,就当什么都不知道吧。爱操心的中年社畜双手合十祈祷,他一边庆幸自己把家属带来出差的正确决策,一边为那几个看上去就跟这事有关的年轻人祈祷平安。
他并不知道,从黄泉神社出来的年轻人之一就正与建立苇原的神明对峙。她的脸色很差,简直面如死灰。
·
“寂相·显现。寂刹那樱满开。”
她的耳朵不会欺骗自己。樱舞的无常法是寂相,但这听起来太荒谬了。
樱舞的真身是国作大己贵命,这是理奈昨日从奶奶处得知的事实。她会成为武会·军锋的忍者,是在上世纪末的秘密战争中,由零岛的大人物们设计的极端计划的成果。
这其中涉及诸多势力间的隐秘交易,理奈对此毫无兴趣。她只明白一点,国作大己贵命是象征着零岛的神,她的无常法怎么说都该是命运的祸相,而非死灭的寂相呀!
“为什么会用寂相的无常法?!”
樱舞探手,接住一片飘落的花瓣。
“这个国家正在走向灭亡啊,理奈。”
她轻柔地开口,明明面对着巫女,眼神却像穿过了她的身体,看向了更远的地方。
“在深渊中挣扎的人们早已麻木,上位者的决断一错再错,无限的悲剧造就了赤色的恶魔,将悲伤与痛苦回馈与令她诞生的国。”
樱花缓缓落下,理奈赶忙以长棍回旋防护,却未感受到一丝冲击力,仿佛那真的只是凋落的花瓣,随风落下,融入棕色的泥土。
“大家都不再看向未来了,只是注视着终末。以死为代价达成的不是壮举,不过是一场灿烂的烟花。”
樱舞吹落花瓣,“我的心相,就是零岛的现状。”
“你在说什么莫名其妙的话呐……!”
她所熟悉的伏见花,那个幼时常带着她游玩的年长好友,是绝不会说出这般莫名的话的。樱舞究竟在想什么?
樱舞的心相怪异地改变了,她反复强调自己是神明……大国主当然是八百万神之一……匿神……是心愿吗?
“你站在时雨亘弥那边,是为了实现心愿吗?”
“我早已没有了心愿,仅余职责。”
樱舞垂目,“这个国家要死了,就由我来为它送葬。”
理奈有了一丝不妙的预感,她手中的多节棍突然诡异地轻了,像是一部分重量莫名消失了一般。她以势大力沉的一击暂时吹散花雨,细心观察起多节棍的外侧。
她的兵器是以神社中的桧木树芯制作的。这树木枝干上常年系着注连绳,作为联通内外的分界,受神官们日日供奉礼敬,天然就有着守护的心意。然而树长得没人长得快,砍一棵就少一棵。这一根棍棒早从理奈奶奶那辈就拿来做了武器,是一代代传承下来才到了她的手里。
理奈一直很爱护她的兵器,定时定期找工匠做保养维护,可这根历史悠久的棍棒却在今日损坏了。多节棍光滑的白色表面此时发着不健康的暗黄,使用最多的棍头凹陷软塌,像是腐朽的树木一样。链接棍节的铁索表面暗红,像风化了一样哀鸣着碎裂!
理奈咬牙收起棍棒,顾不上心疼兵器,她将多节棍缩小至与身等高,从背上拿下白质盾牌,硬顶着死樱的攻势向前。
“就是快要完蛋了咱们才要拼命救国呐!这样简单的道理还要咱说吗?!”
数十把提前准备好的纸刀射向忍者,却连她的发丝都未能触及,落到了地上。过快的速度让樱舞看上去像是瞬移般缥缈,死樱在她手中化作一把光般的武士刀。
“神明遵循的……”樱舞举刀,“是祸津神大人的理。”
理奈将身体藏在盾牌之后,以弯弧的棍头攻击,她谨慎得像是古战场上的长枪兵。多节棍的棍头处贴着一张无字的符纸,只要触及就能复制对手的能力。理奈清楚实力的差距,因而不求胜敌,只求拖延时间。只要别让神明大人阻止山头上的行动,就是她的胜利。
可理奈的盘算落空了。白发的女忍未曾后退一步,她生生以左臂挡下了棍棒的摔打,以一往无前的气势挥刀斩击!
理奈满心认为白质盾牌能帮她挡下至少一击,这信心来自于列车上的短暂交手,那时公孙策的白质挡了樱舞数次攻击才被击破。可这次她的预判错了。死樱之刀在与盾牌相交的前一刻散去,零碎的花瓣在盾后重聚为刀锋,斩向她的胸口。花瓣凝聚的兵器是无定型的,她早该想到这点!
眼看刀刃就要将她的上半身一分为二,理奈当机立断将盾牌丢出。白质盾像墙壁般推前,巫女借反作用力退后,她的身体与死樱刀刃错开了些许,仅有樱色的刀锋自皮肤上划过。
“咕……”
理奈下意识将新的符咒贴向伤口,想趁机复制一份樱舞的力量。可掌间传来的触感却完全不对。她没摸到自己的伤口与血液,只觉得衣袍下的肉体松弛得异常,皮肤皱纹密布像是古稀之年的老者。
她的身体突然失去了力量。不是疲劳,而是从骨子里渗出的虚弱。理奈发现自己竟然连兵器都握不住了,往日如臂指使的棍棒在此时显得那样沉重。理奈两腿一软,瘫倒在地,巫女黑亮的发丝竟一瞬间变白了,干枯得犹如野草。
理奈看向手中的符咒,逐渐浑浊的视野中,依稀可见到符纸上金光闪闪的“衰”字。
老化……衰老……生者必灭……
她理解了樱舞的显现。与通神时那锋利的樱瓣不同,她的显现没有任何物理上的破坏力,但却会让一切走向衰败。木头腐朽,金属老化,数十年的时光在樱花飘落的刹那间掠过,令青春美好的少女变成鹤发童颜的老媪。
死亡是一切有形之物的终点,是必将来临的终末。
理奈无力地跌落在花海中。这就是结局了,她借了友人们的力量,想方设法设下陷阱,却只与对手真正交手了一合就迎来了败北。因为她的对手不仅是技术精湛的忍军首领,更是与人类的肉体合一的神明。
樱舞没有为对手留生路,她出一刀是因为一刀就已足够。急速衰老的肉体让理奈完全失去了战斗能力,哪怕咒天平为她加持了全方位的能力提升,那也需要有发挥的基底。巫女到现在还未断气纯粹是因为她还年轻,因而死亡离她距离尚远,还有几个呼吸才会来临。
“……”
樱舞看到曾经的友人向前伸手,轻轻攥住棍头的符咒。少女曾经光滑的双手如今萎缩得不堪入目,深色的松弛皮肤挂在手骨上,衰朽的指节缓慢地弯曲着弧度,她的动作是那样艰难,透出骨子里的不甘。
理奈看着不太在乎,其实一直都是这样要强的。她想学习大家的长处,想让自己能在任何时候都起到作用。这份渴望让她成了空相法使,有了多面玲珑的真言符咒。
这无常法的基础是她从老师那学来的道理,天极说言语中蕴含着奥秘,武者在出拳时高呼,无常法使在运用能力前宣言,就是为了将心中的情感通过语言化作真实的力量。可到头来语言终究是抵不过实际的行动,通神再怎么花样百出,也胜不过显现的一刀。
一个前途大好的女孩就要这样死了,诸行·无常,不外如是。
“这也是,祂所编织的命运吧。”
理奈先前问她的心愿,可她早已没了自身的心愿。
六大社祭祀的直神们也是匿神,他们也会有心愿,只是它们的心愿在人们的祭祀下转变为了某种更高的“理念”。就如御馔津神要让商业繁荣,祂不会阻拦商人们赚取钱财的行动;伊豆能卖会为善良者给予好运,祂不会对恶人施加恩惠。这是神明们存世的理,也是他们无法违背的规律。
大国主是零岛的神,象征着国家本身。零岛要灭亡了,她的心相就变做了寂相,零岛的首相给了她指令,她必须要依言照做。一个国家当然要听从统治者的指令,零岛的化身自然要服从零岛首领的命令,过去如此,往后亦然。
创造国家的神明却要反过来听从人类的指令,这是多么荒诞啊!可樱舞坦然接受了这一切,因为这就是零岛。无论是八百万神还是人类,一切生命不分高低贵贱,永远受着命运的操控。所谓的自主与自由从来都不存在,祸津神端坐于涡流之中,为每一根丝线都做好了安排。
人人都身不由己。
“你也一样,是因为神社的安排才会来到此地啊。”
忍者轻叹。
她不再驻留,而奔向山顶,要为零岛之主尽最后的力量。
“咱可是……因为自己的意志,才会站在这里的!”
可这时樱舞听到了声音,本不该存在的声音。那声音清脆,带着青春少女独有的活力,听不出一丝衰老腐朽的暮气!
“咱作为区区一个通神法使,哪里有什么作为战斗力的必要性?”
女孩惨兮兮地笑着,“说实话,在离开筑紫岛的时候咱就早该回去了。但是咱还是一路跟着……因为想帮上他们一点忙呐。单看着那几个笨蛋单独闯来苇原城,还算什么朋友呐!”
樱舞警惕地回头,她第一时间扬起死樱之雨,令衰败的力量如浪般卷向女孩。可理奈的身侧凭空出现了一道金光。温暖的光芒将花雨逼退,这力量驱散了死樱的影响,让少女重新恢复了活力。
理奈像只小狐狸般狡黠地笑着,她的手中握着那张粘在棍头的符咒。白纸上缓缓浮现的字迹并非是代表死樱的“衰”,而是代表其真身的“国”!
“献出的贡品是这一场战斗,得到的回报是大国主的力量,过程中的言语寄托于符咒之上,祭祀,也即神明的交易,就这样成了!”
在战斗开始时被樱舞轻松躲避的纸刀同时散开了,每张刀字符中都另藏着提前写好的文字,这些文字组合在一起,便是祭祀大国主的咒文!
“理奈……!”
樱舞同样是专业的巫女,她立即明白了小巫女所做的一切。理奈用自己的无常法代替了应有的言语交谈,将两人的战斗本身化作仪式的贡品,这张空白符咒带着她的力量回到理奈手中,在象征意义上就标志着交易结束,祭神完成!
可这样强行的交易也仅能起到象征性的意义而已,那不会给理奈带来实质性的力量,仅意味着她本人的认可……
樱舞反应过来了,她要的是大国主的认可!
“神明大人不方便做的事情,就由咱这个巫女代行吧。咱们神道的人们本来,就是为了这事而存在的呐!”
理奈双手一合,将符咒拍在手中。
“黄泉神社巫女出云理奈,肩负六大神社御神体之力,任伊豆能卖巫女之职。今时今日,零岛处于生死存亡之境,万千民众之性命危如累卵。”
“祸津神的大巫女,执掌好运的良善之神,自黄泉归来的伊豆能卖!请将您的魂灵降于我的心灵,将您的伟力给予我的肉体,于覆灭之际拯救国度,终结两千年之祭仪!”
·
这个时刻,筑紫岛的六大社中齐齐亮起了巨人般的虚影。六位古稀之年的神主坐于电子阵法的中央,与神官们一同向阵法中输送自己的力量。
从最北端狐狸面貌的商业之神开始,再到武士打扮的战争之神,忍者打扮的隐秘之神,文官扮相的文脉之神,乃至白服白发的大国主神,所有被众人所知的神明都在今日降临了世间。神明的虚影们随着信仰与力量的注入而逐渐凝实,真正成了顶天立地的神像模样。
这就是七曜神道准备至今的决战手段,借助神明力量的降神。这秘术需要达成神明的认可才可发动,如今,理奈的冒险补上了最后一片拼图,让整个降神仪式得以完全发动!
最后一位站起的神明立于最南侧的黄泉神社,祂是执掌好运的伊豆能卖。筑紫岛的其余五位直神依次迈步,融入金冠灰衣的虚影中。
那温婉的女神自零岛最南部起身,她迈过筑紫岛的森林,越过大和岛的荒漠,自外围区走向苇原城的中心。
祂自空亡与威尔的战场中走过,抬袖赠与断罪之枪一份金光,又对赤法师撒下一片灰云,引得妖邪恼怒的叫嚷。
这行动像是心血来潮,祂做完这些就继续迈步,来到了巫女的身后。伊豆能卖的虚影融入了理奈的身体,仅一个呼吸的时间,女孩的神色就变得与过往截然不同,少了一分活络,多了一份稳重。
“伊豆能卖……”
理奈,不,伊豆能卖伸出双手,如年长者般抱住了白发的神明。
“老友啊,你早已经尽了你的职责。”
伊豆能卖轻拂过樱舞的发丝,她的手臂像虚影般穿过了忍者的躯体。伊豆能卖抽出手臂,她的掌心中握着一团深灰色的力量,那正是限制着樱舞的禁锢,也即祂的理。
禁锢在好运之神的掌心化作灰色的花瓣,随着山风起舞,融入到了纷纷扬扬的花雨中。
“睡吧。醒来之后,一切都将不同。”
樱舞笑了,笑得那样美丽。她闭上双眼,倚着伊豆能卖的肩膀睡去。
无数樱花散去,山坡重归荒凉。伊豆能卖放下沉睡的神明,走向山头。
富岳山的顶层有异光撒下,无数光点在另一个世界中闪烁……
宛若星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