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策无法理解这少年的话语,他下意识反驳道:“那么多的痛苦……!”
命运王的语气如钢般冷厉:“只因痛苦与悲伤?”
命运王轻轻弹指,又有数根卷轴从书架上飞出,在两人面前展开。
公孙策看到天生丑陋的孩童在孤儿院内痛苦万分地长大,在苇原城的贫民区摸爬滚打,带着孩子们求生,在误入歧途前遇到了忍者,最终成为忍军首领;看到家境贫寒的青年幼时备受嘲笑,在学校中被孩童欺凌,因而养成内向的性格,他在拼命学习的间隙看着小电视上的动画畅想,读高中时打零工为家中补贴,途中接触了忍军,成为了一名平平无奇的忍者。
他还看到了更多,更多,他看到了老巫女绯衣的过去,醉眼的过去、理奈的过去、时雨零的过去……那样多令人难受的画面在他眼前一幕幕闪过,最后定格在了黑暗的囚牢中。一个遍体鳞伤的孩子在牢中默默坐着,如心死般麻木。
公孙策一时说不出话来。
时雨怜一注视着那些画面。他很有些悲伤,却也释然地说道。
“活着,本来就是一件痛苦的事情。”
命运王的眼神依旧淡漠。
“欢愉与快乐是一时的,痛苦与悲伤才是注定的。对于短寿的你们而言,人生更是残酷无情。你们脆弱的身体会生病,会老化,哪怕仅仅是一场意外都会夺取你们的性命,就算一生幸运,也最多度过区区百多年光阴。”
“相遇意味着别离,出生意味着死去。正如时雨怜一所说,生存本就痛苦!”
他看向公孙策,“即使在零岛之外也一样如此。你能说自己幼小时幸福吗?”
公孙策想起了阴雨中的小巷,想起了童年时的自己。他揉着头发,低声说道:“我……但总有人比他们要幸福。”
“那又如何?命运本就不公!”
金冠灰服的少年面色肃穆,犹如神明讲述着世间的恒理。
“人自出生起就站在了这不公平的起跑线上,有太多太多的人比你们更加幸福!我的世界从来都是不公平的,如果想要无偿的帮助,就去空华界吧。去祈求无限宽仁的王者,求许愿机为你们施舍愿望!但这里,是我的世界……”
“生存痛苦,命运不公!”
命运王的声调略微升高,神社内的空气像是凝固了一般令他们浑身僵硬!无形的重压随他的话语而显露,简直像是有千万座大山压在头顶,使得呼吸都成了奢望。模糊的视野中出现了无数细小的黑线,仿佛这个空间都因此而破碎。
说不出话来,脑内生不出想法,哪怕是在近距离下面对全盛的虚光之龙,公孙策也绝没有感受到如此刻这般的压力。他们无声地聆听命运王的话语,如同凡人服从神的律令!
“从来都没有天降的好运,想要命运的馈赠,就抓住眼前的机会,用自己积累的善果去做命运的交易!”
伊豆能卖轻轻按压着少年的肩膀。命运王这才将那无意间透露出的威严收起,两人总算有了呼吸的余力。他们的衣衫湿透了,像从水里捞出来一样,双手死死撑在地板上,不这样做的话,就会因脱力而当场倒下。
“您吓到他们了,祸津神大人。”
伊豆能卖道歉般向两人笑着。
“……嗯。”
少年闭目,“我脾性一向不好。”
“巧了,我脾气也不怎么样!”
公孙策冷笑着爬起,“你这自以为是的家伙!用自己的偏执道理去要求所有的人,活该时雨亘弥找你复仇!”
命运王饶有兴致地瞧着他。
“你认为命运亏欠于他?”
“那人渣的确十恶不赦。但得不到帮助的他,也没什么选择的余地吧!哪怕你的命运帮他一把,他也不会走上今天这条路!”
少年将手指勾起,时雨亘弥的卷轴再次展开,向他们展示着这男人一生中的关键节点。他们最先看到的是亘弥与黑医三村的交谈。
——“世间科学的发展日新月异,数十年前的绝症在今日已有了治疗的特效药,你的病在即将到来的下个世纪也极可能会看到治愈的曙光……”
画面在这句话说完后停滞,时雨亘弥少年时的面庞变得灰白。
“假如时雨亘弥将这话听了进去,全神贯注投入医学的研究,他就可以在40岁之前研究出治病的办法。”
命运王说话时毫无感情,像是念诵着写好了的剧本,“你们了解他的才能,哪怕不借助苍穹之都的技术,他也能靠自己做到。”
“这……”公孙策一时无言。
时雨怜一苦笑:“但他选了无常法……这样啊,他没有无常法的天赋。”
因为时雨亘弥缺少无常法的天赋,所以命运并未将无常法当做“机会”送到他的眼前。
卷轴中跳跃至下一个画面,时雨亘弥去帝国留学,拒绝了周边人向他表露的善意,靠自己的力量寻找着无常法的救赎。
“永光帝国人才济济,有实力的祸相法使不在少数。他接触不到真正的学府,然而他所在的院校也不乏有背景的家族子弟。他有能力,有才华,只要脚踏实地,心怀善意,不那样急功近利,就必然能有属于他自己的发展和机遇。”
命运王摇头:“可时雨亘弥却与恶徒狼狈为奸!”
卷轴画面再变,跳跃至亘弥复仇结束。
“他报复了令他痛苦的家人,这是时雨家族应得的报应,但之后呢?”
命运王撑起脸颊,“他去做了时雨计划!”
下一个画面是时雨亘弥在研究所里做实验的准备,他手中捏着的纸张纸正是时雨怜一的材料。
“他已彻底走上邪路,但命运依然给了他机会。哪怕心中还有一点良知,在看到自己的亲生子嗣被选为实验体时,他也该幡然醒悟。”
命运王一下下敲着桌子,“而时雨亘弥最后如何选择,你们一清二楚。”
公孙策与时雨怜一无言地看到画面翻过,又到了时雨亘弥因诅咒而哭嚎的那一夜。
“为什么?!在我痛苦万分的时候,从来都没有神明来救我,事到如今,却要对我说什么因果报应吗?!”
这话在起初听起来是那样令人共情。
可如今,他们怎样也生不起一丝同情之意。
命运王挥笔,将这画面抹去。他从桌前站起,将毛笔一摔。
“我最厌恶的就是时雨亘弥这般混账的东西!他们作恶多端,咎由自取,死到临头将一切怪罪在命运的头上,却丝毫没有想过,命运曾给过他们多少次机会!”
他转头看向两人,眼瞳之中有金与灰的流光闪烁。
“现在,你们怎么看?”
公孙策静静思考了一阵。他逐渐理解了命运王的想法。
命运不是写好的剧本,而是充满了变数的未知。他的世界会给所有人机会,但这机会必须要有坚定的意志亦或良善之心才能把控,否则就容易坠入深渊。可是,在痛苦中成长的人很难拥有健全的心灵。如果要以一般性的标准要求所有的人,那也是件不合理的事情……这也是他所说的,命运不公的一面吧。
公孙策发觉自己很难对这个宏大的机制做出确切的评价,因为个人对世界的看法总会是片面的。能让他在心中下定论的,仅是自己曾经打倒的敌人。
说到底,人也仅能评价人罢了。
“时雨亘弥罪有应得。”
超能力者坦诚地说,“但你的命运也不够合理,按这标准零岛的其他高层也都该要受诅咒,零岛这个糟糕透顶的环境更是最需要改变的。”
“你以为赤法师是为什么出现的?”
命运王冷冷地说。
时雨怜一意识到了什么:“赤法师就是……这个国家的报应?”
“是零岛恶意的旋涡引发了赤法师的诞生。零岛的罪孽已经积累的够多,这个国家早该灭绝了。由零岛而生的怪物毁灭零岛,正合一场因果报应!”
公孙策简直无法相信他的话语。
“那么多平民怎么办?!就算那些高层被赤法师吞噬是活该,那被堕落天吞噬的一般人呢?!”
“堕落天中的永久快乐,与在这罪恶国度中的无限煎熬相比,又是哪个更为幸福?”
命运王反问道。
少年的话语中没有一丝虚假,他是真认为被堕落天吞噬,在那血海中浑浑噩噩地活着是更好的选择。
公孙策在这时终于认识到了,眼前的王者根本就没有常人的善恶观念。他所认为的好对一般人来说可能相当于灾难,只有他所认为的坏才是人人平等的完蛋。
超能力者连连摆手:“你这是人人有恶报。”
“你不喜欢我的祸津界,正如我不喜欢你钻空子的做派。”
命运王与他针锋相对,“拿好你的报酬,你可以走了。”
金发灰衣的少年丢给他一个骰子与一张白纸,公孙策不由自主地向门外飘去。他死死抓住门槛,坚强不屈地喊道:“您稍等我还有问题,我想知道时雨亘弥的合作者是谁!”
“你的问题用完了。”
“就这一个!”
“我不会回答。”
公孙策认为这命运王是真看他不顺眼,因此他决定跟对方开个小玩笑。
“那就换一个无关紧要的。”
公孙策挤眉弄眼,“伊豆能卖大人真和您结婚了?”
伊豆能卖笑出了声,命运王看他的眼神更加不善了,那眼神让超能力者倍感神清气爽。王者将手一挥,超能力者无奈退去,回到了现实中的世界。
“……”
时雨怜一面色尴尬地坐在木桌前,捧着茶杯。他为友人辩解道:“请您不要怪罪。公孙他人不坏,他就是有些……不着调。”
“我不喜欢你这个朋友,他每每都要钻命运的空子。集愿祭上如此,方才的战斗中也是一样。”
命运王面色不善,“你的问题也用完了,我不会再说出对你有实质帮助的信息。”
时雨怜一若有所思。按照命运王的意思,时雨亘弥的那段过往中也蕴含着对他们有助力的情报……
他决定听从神明大人的话语,旁侧敲击地问些相对不那样关键的信息。
“您没有受伤吗?”
时雨怜一问,“时雨亘弥自称去除了您的残念。”
伊豆能卖梳理着命运王的长发,轻柔地以素手从中挑出略短的一根。
“你认为什么是残念,孩子?”
巫女问。
时雨怜一揣摩着她的用意。
“对于祸津神大人而言,就像是一根发丝般微不足道?”
伊豆能卖放开命运王的发丝。
“在回答我的问题时,你开始思考,你得到了结论,你的心中产生了一个念头。”
她悄声说,语气放得像在入睡的孩童床前说话那样轻,“这个念头来得快,去得也快,仅持续了一瞬间就结束了,只来得及留下一点点痕迹……这就是一个残念。”
时雨怜一哑口无言。他沉默了很久,期间伊豆能卖用木梳子为命运王打理着头发。
“我明白了。”
西服青年说道,“另外就是,零姐姐她的突破……”
这回命运王自己开口了。
“那豆子本是期望让你们用于绝地反击,或是作为他的奖励。”
命运王皱起眉头,“你们时雨总会采取我预料之外的做法,你的父亲与姐姐如此,你也一样。”
时雨怜一惊讶地说:“我也?”
命运王拉来时雨怜一的卷轴,画面跳跃至他从研究所中被救出的时候,理奈正好奇地与他交流。
“我给了你心心相连的力量,让你遇到了一个善良的女孩。她能带你走出黑暗,你却硬是将丝线扭断,就这么去了苍穹之都。”
命运王看他的眼神活像个恨铁不成钢的老父亲,“你也一样不喜欢命运的安排。”
时雨怜一瞠目结舌,他实在没想到这位大人物这样为他操心。青年只得尴尬地说:“我以为我的超能力是……”
“心灵相连当然是我的力量,因为人与人之间永远无法相互理解,心灵的交流是不应发生的奇迹。”
命运王叹气,“唉……但你在零岛之外也做得很好。你没有对约翰下杀手,我很高兴。”
约翰?时雨怜一一时没想起命运王说的是谁。他回忆了片刻才想起这个名字。约翰·加西亚。
“您是说骸首?”
“他是我的种子。”
命运王移开目光,他的视线像是刺穿了神社的墙壁,而看向了远方。
“我给了他极难运用的力量,这力量强大,却难以令他显著地脱离痛苦。”
命运王说,“他必然是很怪罪我的,但这就是命运……要克服重重险阻,才有微不足道的回报。”
时雨怜一想起了那个毁了容的超能力者。骸首也同样饱受煎熬,受着命运的折磨,犹如零岛的众生一样。
“祸津神大人。”
时雨怜一轻声说,“在我踏入祸相道路的时候……”
他曾经不做防备地踏入道路,企图以恶性化得到力量,可祸相路中什么都没有发生,仅让他做了一场美梦。
“你有力量,但不成熟,你的心灵还太脆弱。那时的你会被我轻易同化,成为被片面之理歪曲的疯狂怪物。命运给不了你无偿的力量……我只能让你安全归去,不去踏足其他危险之处。”
命运王直视着他的双眼。
“而现在,孩子,你已经长大。你理解了这残酷的世界,也有了自己对命运的看法。你拥有了与我踏上同一条道路的资格。”
伊豆能卖站在命运王身后,悄声补充:“你可以拿回自己曾交易过的一切,也会有比现在更强大的力量。你会成为祸津神大人的代言人,但你也需要付出代价。”
时雨怜一明白了。这是一场交易,与神明进行的交易。一旦应承,他就能成为真正强大之人……
可所有交易都会有代价。时雨怜一从命运王的话语中隐约察觉了,祂的代言人,就是这世界上最不自由,最受拘束的强者。
时雨怜一站起身来,向掌管命运的神明们笑了。他的笑容不像过去那般优雅,而真的显得像个开朗的大学生了。
“谢谢您!我想对我而言,现在这样就很好了!”
命运王知晓他会做出怎样的答复,因而并不惊奇。“那么,你将领取你应得的奖赏,并自此离去。”
命运王抬起笔,亲手为时雨怜一写上一行行字迹,而后将那纸张与骰子一并交给了他。
神社的门的打开了,外界的光芒越来越亮。命运王抬手,抚摸着时雨怜一的面庞。
“此后再没有人能利用你的力量,任何复制咒天平的狂妄之举都会得到应有的惩罚。继续活下去吧,在这困苦的世间挣扎。”
厄运的神明与好运的巫女一同伸手,将时雨怜一轻柔地推出神社。他在长而又长的参拜道中飞速后退,看着一座座鸟居从身前掠过。一切都变得模糊,无名世界就将要散去。
在现实的光芒照来之前,隐隐约约的,他听到了两人的声音。
“孩子,命运不会给你更多的馈赠。我仅能以无力量的言语对你说出这句话……”
并非身为命运王与良善之神,而是作为关怀着他的两人,说出的话语。
“……祝你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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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雨怜一睁开双眼,清晨的阳光显得很是刺眼。他看到了一缕金色在眼前晃过,像太阳一样令人移不开目光。
“啊,醒了!怜一你是怎么回事啊,莫名其妙就昏倒了……”卡尔黛西亚使劲摇晃着他,“没事吧?睡着了?你怎么哭了?”
“做了个梦。”
“梦到什么了啊。”
“神明大人。”
时雨怜一向她微笑,擦干了眼角的泪水。
“严苛,残酷,高高在上,但也有着温柔一面的……神明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