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管镇国公唤作“祖父”,此前都是唤“爱卿”。由此可见,对于镇国公府能够交出兵权,他内心是多么震撼!她终于凤冠霞帔,风光封后!尚在襁褓的儿子也被册封为太子,母子入主椒房殿。只是这份风光,是以镇国公府阖府的自戕换来的,一只威猛的老虎被拔了利爪,又拔了利齿,剩下的时日也就是苟延残喘而已。她看着自己那些叔父兄长,一个个未老先衰地消沉下去,她也心痛,但她还是安慰自己,再忍忍,待景儿登基,萧家今日的一切都值得!可惜啊,终究还是南柯一梦!梦醒,萧氏一身冷汗,揉揉额头,勉强舒服了点,她慢慢转身,未料一转过去,就见皇上坐在床边,脑袋枕在手臂上,也睡着了。她一愣,皇上?竟在此守着自己?看样子,时间也不短了。萧氏烦躁的心,这一瞬忽然平静了下来,似风浪过后的湖面,荡漾着温柔的涟漪。她眼前浮现这几十年来的一幕幕,想起曾经发生过的事情,她突然有种看破一切的返璞归真。沉默片刻,她手忍不住抚了一把那张熟悉的脸。记忆回到十五岁那年,她随祖父入宫赴宴,多喝了几杯果酒,头脑昏昏欲睡,为了不在殿前失礼,她借口更衣,独自摇摇晃晃出来,在御花园一处汀榭,少女的她脱了鞋子便倒在木凳上呼呼大睡。不知过了多久醒来,只见一位丰神俊朗的少年一动不动守在她身边,见她睁开眼,那少年微微一笑:“你醒了?你是谁家的孩子,胆子够大的,差一点点就掉下水榭了。”
她看向身下,才发现自己凌空睡在水榭横梁上,若不是那少年守在,怕是一个翻身就掉下去了。她心里一阵后怕,对那少年满心感激。后来她才知道那少年是三皇子,圣上新封的宁王,从此她那少女心扉就住进了一位俊朗的少年皇子。只是她万万没想到,这位少年若干年后竟会成为她的夫君,和她纠缠一生。她的手顿了顿,只见男人往昔清俊如玉的面容,如今饱经风雪,多了几分粗犷豪迈;临风玉树的身姿变得结实挺拔;连坐姿都多了几分豪放不羁。那个陌上人如玉的公子已经成了果断刚毅的天子。有时候陌生得连自己都不认识。萧后默默的垂下眼睛,内心骤起酸涩。什么时候,他们从佳偶变成了怨侣,他对她愈来愈不耐烦,而她对他也越来越多抱怨。终于他身边一个接一个的美艳女子,破坏了她对他仅存的一丝丝留恋。此后的几十年,他们就如两个毫不相干的陌生人,共同生活在这个宫殿,可又互不干扰,少有往来。现在连维系两人之间的最后联系的孩子也已不在,萧芷英看着面前这个男人,犹如看着一个陌生人。“醒了?太医说,你气血亏空太多才眩晕过去的。”
皇上感受到她的目光,也从迷瞪中醒过来,看到她的第一眼,下意识关切道。这让她有一瞬的迷离,仿佛回到年轻时两人曾经甜蜜的过去。“臣妾睡了多久?”
“两天了。”
两天,原来她昏睡了两天,难怪梦境那么真实那么长。半响无话,许久,还是萧氏先打破沉默:“皇上是来送臣妾一程的吧?”
几十年的夫妻,她太了解这位帝王了。他狠辣又念旧,这最后的柔情不过是为了让他自己的良心好过一点。建元帝微不可察地点点头,目光避开她:“英子,你犯了不可饶恕的罪,即便朕是皇上,也不能徇私。”
萧后嘴角勾起一抹讥笑,皇上徇私的还少吗?不过无所谓了,她和他之间的牵绊不在,她的心也死了。“妾身想求皇上两件事。”
“讲。”
建元帝挺了挺腰身,脸上露出一抹高深莫测的微笑,如果她不提条件,他反而感到意外。“第一,放我的族人一条生路,我的族人为陛下的皇位流过血,本宫所做一切皆与他们无关,望陛下给他们一条生路。”
建元帝思索片刻,爽快地应了声:“好,我答应你。”
“第二,善待我的孙儿,那是景儿的骨血,日后他们长大成人,给他们一块封地,让他们远离京城,在封地安身立命。”
这个建元帝倒是很快就应下:“放心吧,你的孙儿也是朕的孙儿,有朕在,不会让他们受委屈。”
萧氏长舒了口气,低头作揖道:“如此臣妾谢过皇上了。妾身要说的已经说完,再无遗憾。”
建元帝微微颔首,起身离去前,似乎不经意感慨了一声:“英子,前段时间,我见到大皇兄了。”
“大皇子?”
萧芷英古井无波的眼神也出现一丝荡漾,那个儒雅礼让的先太子,自己亲自带领龙卫将他逼下龙椅……“大皇兄过得很好。”
皇上看了妻子一眼,若有所思,“英子,我在想,若当年我们没有逼先太子禅位,今天的结局会不会不一样?所以这一切或许是我们的报应吧。”
建元帝说完,不等她回答,高大的身影缓缓走出椒房殿,没再回头。“当年?”
萧芷英怔怔地坐着,眼里突然涌出泪水,“你说过坐上那个位置是你毕生的梦想,我只想助你实现这个梦!”
是夜,皇宫的钟声响起,京城人人皆知宫里有人过世了。只是不知是哪一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