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入冥乡兮长眠,死后不宁兮再生。李代桃僵兮占巢,班门弄斧兮献丑。亡羊补牢兮未迟,卷土重来兮盖世。唤灵。”
葬魂轻声低喃,突然惨然一笑,当下是大音希声扫阴翳,拨开云雾见青天。“魂已归冥府,当活于来世。生前不问身后事,死后不闻生前愿。”
葬魂的声音越来越大,像是受到极大的刺激,身子骨颤抖着。光线迷离,时光倒流,耳边传来一对年轻男女许下的海誓山盟,立下的忠贞不渝。它似笑非笑,似哭非哭,似痴呆似疯癫,断断续续不能自己,“原来……这才是你……唤灵……的本意。”
“它这是怎么了?”
张式一头雾水,尔后万分惊讶的看着,它现在的实力如大坝决堤,糟糕透顶。樱若有所悟,“修炼好比平地起高楼,地基变形,高楼自危。”
雨仍淅淅沥沥,但其中的湿冷倒是少了大半,不再冷彻骨髓。“不忘初心,方得始终,今它有违初心,丢了始终,又如何清算因果,了清旧账,莫不要丢了身家,”远在一旁的桃花精说着,一边偷偷打量绿发老者。而绿发老者眼观鼻,鼻观心,如老僧入定。“卍!”
眼看着葬魂灵力一泻千里,桃花精按捺不住,再不管什么赌不赌的了,张嘴吐出一个卍字。绿发老者当然瞧见了,也是可以阻止,但无动于衷,真是够沉得住气的。卍字向葬魂飞去,平淡无奇的字在接触葬魂的身体后直接消失,随之葬魂身上的灵力不再流失。它自嘲一笑,“为哪般?寒床枯卧,煎熬岁月证君位,今出,却忘初心丢始终。听心,当时情爱耳畔绕,而今才识郎有情。惟愿君心似我心,海枯石烂永不变,再有相聚日。”
察觉失态的葬魂看了眼桃花精,似乎是想说什么,碍于面子轻启的唇没有发出一点声音,又看向张式和樱。“你既不说姓名,我也不再问你,原该谢你,但此间事端皆由你们,我今放人,如此勉强算作两清,但我身为鬼界这方大陆君王,怎敢任由你们妄为。”
说完,葬魂骨掌挥去,黑光闪过,一条黑色长绫舞动,松开了绑得严严实实的穿山猪。穿山猪不知情况,但一见长绫松动,忙运足灵力,待长绫落下,迅雷般的速度直奔张式的和樱而来。樱见葬魂真就放人,亦有些明白,心下欢喜,“我代穿山猪谢过。”
才明谢意,又见水火。“世有神火,焚于九天,落于九幽,其名不死!”
樱突然肤色如血,浑身烫红,猛地烧起熊熊烈火,犹若一尊出世火神。原来是她说话时把全身灵力浓缩到了一块,又催动了精血。葬魂慢了一秒,但很快左手一握,右手一抓,手上分别出现黑色长绫和透明长绫。一手土,一手水,反倒比樱单独的火多了复杂性。然后,俩个极有默契的向前冲去,撞在了一起,两股相对的强劲气流疯狂的向前再向前席卷。火、土、水三种力量搅到一块儿,明明是旗鼓相当,偏偏火势一瞬又大上三分,压过土和水。樱既用灵力,又动精血,这么强的力量又从何来?却说聚魂朱雀在樱和葬魂撞在一起时消失,与此同时,樱的身后飞出一只体形颇小的朱雀,故而火势又大上三分。再抬头望天,当空血月不复圆满,有了缺角,并逐渐残缺,也不赤红如血,颜色淡了浅了。卍字封住葬魂外泄的灵力,但流失的可找不回来,它现在空有君王之名,却无君王之实。这恰恰都是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葬魂踩在虚空的脚艰难的后挪三分之一步。这三分之一步,亦是强弱之别。果然,又僵持五六秒,葬魂惜败。见葬魂后退,樱也不作别的,只管转身,身旁的朱雀浑身冒光,变成庞然大物,载上樱飞回。之后,朱雀载着张式三个消失在茫茫夜色。到此,这场由穿山猪杀死大蟒开始到现在,冥冥中产生的无数因果彻底不存。才飞出三里地,天色倏地光亮,残缺的血月不知哪去了,一轮旭日在遥远的东方地平线上缓慢升起。漫漫长夜早已随清晨薄雾离去,这不张式他们的离开,葬魂头上的这片天渐渐明亮。离开的还有葬魂大陆的强盛,再不复昨日光景,如同一夜白头,到处透露着颓败、死气。当然,葬魂再无君王之实,对付樱也不至这么败下,甚至连追的过程都没有。它身为鬼界君王,见到阴阳师万万没有不管的道理,但两虎相斗,强者伤,弱者死,难免还有坐山观虎的“渔翁”。还不如放人,所以才有它说的勉强算作两清,实际上还是它亏了些,不过吃亏是福,这点亏也是为私,为再有相聚日种下了因。又输一局的桃花精脸色一会青,一会白的,接着艰难的摇身一晃,变成了一株扎根虚无的桃树。主干上长出一只枯瘦手臂,伸向红艳艳的桃花堆里,挑了又挑,拣了又拣,非得分出个大小。它的桃子极难长出,长出后又要精心呵护,若是长成歪瓜裂枣,它一气恼,摘下就吃,若是长得喜人,便是费劲心思也要桃儿好好生长。故摸了好久,既舍不得这个,又摘不下那个,虽说一共也才五个,却也选上半天,手臂才伸回去。倏地,桃树变回桃花精,递出一颗诱人的桃儿,张口又是老调重弹的一句,“这桃只是暂时存你那,可别吃了,到时我会赢回来的。”
绿发老者收下桃儿,望着这块好比乱葬岗的大陆,“眼下该解决死气了。”
“难咯,”面对一望无际的皑皑尸骨,一阵阵阴风呼啸,自认饱经世故的桃花精也觉得无比头疼。“这事既起于我,我又身为大陆君王,当有责解决。”
一席再不济也应该正色庄容的话却被葬魂说的有气无力,声若蚊呐。不过,在场的两个可不是普通人物,听得那是一清二楚。借绿发老者镇压死气之际从地里得来的四季酒作药引,葬魂驭水在整座大陆来一场降雨,范围之广,前所未有。细雨绵绵,如同是上天恩赐下来的甘露,润养万物,不仅不复湿冷,还弥漫着一股奇异芳香。单就此,肯定是起不了多大作用,雨中还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在极力压制磅礴的死气。“既然知道证果不易,得道艰难,还不加珍惜,”桃花精大袍一甩,一道红光飞去,径直入了葬魂口中。咽下后,葬魂每一节骨头都泛着粉亮亮的光彩,粉水晶似的通透无暇,极具灵性。葬魂吃下的就是桃花精视若珍宝的桃子,它居然舍得了!五个桃子它都能挑选半天,思量许久后摘下一个,照理树上仅存的四个桃儿就是它的心头肉,拿刀架它脖子上都不一定能逼它乖乖摘下,这会却是连犹豫都没有,着实是匪夷所思。在桃花精这异常珍贵的桃儿,葬魂服下后除了骨头散发出粉色光彩,再无变化,身体反倒更显得弱不禁风。被桃花精当作宝贝,悉心照料的桃儿确是宝贝无疑,怪只怪葬魂这会实在虚弱。这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力量就是世界之力,葬魂在整座大陆上强行制定新的规则,一种排斥死气的规则,这过程比之鸿蒙初辟还要艰巨。葬魂做法也较极端,说白了就是强势到底,以至水火不容,有我无你。死气不比别的,你可以把它扩散开,慢慢稀释了,也别让它聚集,来个硬碰硬,须得以柔克刚。更何况,地下散出的死气就如无底洞,怎么也枯竭不了,越聚越多到最后还不得大爆发一次。一根筷子容易折,这么浅显的道理它自然懂,但是这样一来,大陆上的生灵可就惨喽,所以葬魂选了这个极端的法子。故桃花精埋汰,“咋地,你这回闭关却还转性啦,肯做那垂眉菩萨了。”
“既是我引起的,就算我今日避过,它日因果染身,不得安宁,今日主动承果,又或许失去的会更少,”靠着服下的桃儿,葬魂强打起精神。“觉悟倒还可以,但是你我的因果可就欠下了,”桃花精颇为得意,不知是高兴葬魂的大彻大悟,还是欢喜它俩因果已生。“那就欠着好了,”葬魂满不在乎的回答。桃花精还没接话,绿发老者已经开口:“凭你的世界之力暂时压制死气还可以,要死气彻底消绝还办不到,还是在一旁站着吧。”
葬魂心知肚明,更知绿发老者脾气不比桃花精,倒也识趣的站着。绿发老者继续道:“死气,追本溯源就是魂灵散出的气,人有七情六欲,魂灵也有,集七情六欲而生死气。”
桃花精接着说:“不错,根除死气要从源头下手,让之无情无欲,死气不生,余气自绝,此法可称葬魂。”
“妙哉,也唯葬魂可解,如成,也是一桩善因,覆水可收,”绿发老者接腔。普通鬼怪听来,多半是云里来雾里去,也就像根蜡烛似的干杵着,等着桃花精和绿发老者按葬魂的方法消除死气。五级鬼怪的葬魂可不是,这是桃花精和绿发老者在说消除死气的方法,也在告诉它,如果它做了,覆水再收,相聚可期。半点都不带犹豫,葬魂微微弯腰,双手举过头顶作捧书状,大喝:“请书!”
一卷竹书从空中掉落在它手上,打开后葬魂又道:“书名罪过,可定罪记过,可赎罪补过,但凡有名,皆可上书。”
话毕,葬魂手中的罪过书飞至半空,书面上附着一层薄薄金色,虽未有光散出,但亮似烈日,十分显目。“有愿否?上书否?”
葬魂作狮子吼。书一展开,往天空那么一摆,便有无数魂灵涌聚,来了个遮天蔽日,地暗天昏。这是把书当招魂幡用啊,至此再无别的动静,也不见魂灵消散,就这么持续下去。这景象少说也有个把时辰,魂灵才渐渐少下去,又过半个时辰,再无魂灵。摆于天空的罪过书踉跄的飞落到葬魂手上,书面上的金色光泽已成过去,单看表面,不过一卷再普通不过的竹书。现在从九天看下来,大地透出一股颓败的气息,但无论阴阳师、鬼怪再无一具尸骨,眼下的葬魂大陆已然多了扯下窗帘见天明的感觉。千年大战起至今,长存不朽的尸骨尽绝迹!“好好好,”桃花精连说三声,脸上春风满面,那点疲沓消失殆尽。方才,它和绿发老者一直从旁护持协助,三方合力,费了很大的劲根除了死气。葬魂收去竹书,复转身作揖,“多谢。”
“哈哈,恭喜恭喜,”桃花精看着葬魂开怀大笑。难得言谢的葬魂来不及恼骂老不正经的桃花精,就听绿发老者启齿,“望大陆再无可葬魂,再无死气生。”
正要作保证的葬魂又听桃花精说,“愿覆水可收,相聚可期。”
然后,桃花精和绿发老者消失不见。“有病。”
一秒,两秒,葬魂笑了,开心的笑了。“谢谢。”
简短的两个字从葬魂嘴中吐出,有点拗口,却十分真诚。这一刻,它好像年轻了好多,不对,又是,它找回十几年前的那种感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