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六子重重地咳了咳，咳得嗓子都几乎蜕了一层皮，这才艰难地喘了一口气，慢慢靠着墙瘫软在那里。“水？啥水？”

三胖儿警觉地抓住了关键词，一连声地追问。“一杯……普通的水。”

小六子两只眼睛都放空了，他试图拼命回想起关于那杯水的细节，可是却什么都没有捕捉到。就是一杯普通的水啊，没有颜色，没有味道，只是水而已。可是这到底是为什么啊！他只觉得一瞬间心口像是压了一块大石头，压的他喘不上气来，他伸出手来抓了抓自己的喉咙，好像这样能让他的嗓子舒服一点儿似的。但是一切都是徒劳的。小六子不傻，三胖子也不傻，哪还不知道被赵龙算计了？“我当时就要跟你去，你不让，这回好了！你嗓子不会坏掉了吧？要是那样，还怎么唱戏？可不得了啊！”

三胖子都急哭了。“我……我的嗓子……”小六子捏着嗓子，试图捏好它，只是，依旧没用。“我该咋办？”

小六子放弃了，像一具行尸走肉一样痴呆呆望着天棚。三胖儿也不知道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两孩子毕竟还小，哪经历过这些？哪有什么办法？嗓子是一个戏曲演员的命。京剧行当里有一门儿嗓子叫“云遮月”，指的是开始听来似觉干涩，以后愈唱愈觉嘹亮动听，使人感到韵味醇厚，潜力无穷的一种嗓子。如果小六子的嗓子只是哑了一点，干涩一点，无法唱出圆融高亢的音调，那大不了以后去学京剧，云遮月也不失为一种个人特色。可偏偏他现在这调门，如果非要用云遮月来比喻，那云遮得也太多了，不透亮儿，反而艰涩难听。这样想来，恐怕他有可能将终身告别演出舞台，再也不能唱戏了。“六子哥，你先别难过，你……歇歇，也许养几天就好了呢，就又能唱戏了。”

三胖儿微不可查地叹息一声，开口劝道。“恐怕没有这个机会了。”

小六子刚要说话，门口一个声音忽地响起，带着一点儿强行压抑的兴奋，打断了两个人的交谈。三胖儿回头看过去，瞳孔忍不住缩了缩。是赵龙。他穿着一件白衬衫，手里拿着一张纸，就这么吊儿郎当地倚在门框上，侧着脸拿眼睛斜着瞟进来。“你什么意思？”

三胖儿皱着眉头问。赵龙两根指头夹着手里的纸晃了晃：“喏，团里刚下达的通知，徐不凡同志酒后误事，违规违纪，情节恶劣，念其年幼无知，特从轻处罚，即日开除。嘿嘿，接好喽！”

说着，赵龙伸手把这张纸朝三胖儿晃了晃。三胖儿大惊失色：“这不可能，团长那么喜欢六子哥，不会让他走的！”

“团长？”

赵龙好像听到了什么有趣的事儿，嘴里啧啧啧地道：“可惜了，咱们团长被你六子哥拖累，现在还在镇文工团写检讨呢，你知道这是多大的演出事故么？要不是你赵龙哥我及时救场，你六子哥就不是被评剧团除名这么简单了。”

张有才写检讨了？三胖儿心头一惊，他猛地转过头去看小六子，生怕他听到会做出什么过激的反应来。可是，小六子只是平静地坐在炕上，扭过头来定定地看着门口的赵龙。阳光将赵龙的身影勾勒出金灿灿的轮廓来，穿着白衬衫的他，无端端显出一丝朝气蓬勃的味道来。而小六子坐在阴影里，好像一夜之前所有的好运气都离他远去了，命运把他丢弃在了这个黑暗的角落里任由他自生自灭了。小六子哽了哽，深吸一口气，尽量平静地喊三胖儿：“三胖儿，拿过来。”

声音沙哑！三胖儿抹了抹眼角，上前接过了那张纸，愤愤地瞪了赵龙一眼，扭身把纸拿给小六子。小六子定睛向纸上看去。一字不差。跟赵龙嘴里念的一字不差。小六子眼睛死死盯着纸上一角盖的印章，那印章红得像一抹血，几乎刺痛了他的眼，刺得他险些晕过去。小六子吸了吸鼻子，脸上强撑起笑容来，重新看向赵龙。“劳烦你跑一趟，真是辛苦你了！”

小六子感受着牙齿之间因为用力碾压渗出的血腥气，尽可能平静地说道。赵龙笑了笑：“徐老板以后就不是话剧团的人了，我在这祝你鹏程万里，以后发达了可别忘了拉拔兄弟们一把。”

“一定！”

小六子加重语气说道。他的声音像是两张最粗的砂纸摩擦才发出来似的，听得赵龙浑身难受，忍不住就皱了皱眉，想说什么又忍住了。谁笑到最后，谁才是赢家，过程和手段不重要。重要的是结果！赵龙想着，嘴角忍不住向上翘了翘，旋即又马上压了下去。反正他场面话也说完了，见场面有些冷，干脆拱拱手，迈着方步告辞了。屋子里再度陷入死一般的寂静。此时小六子的脸黑的可怕，三胖子都不敢吭声了。“排练得怎么样了？”

“这次也能一鸣惊人吧？”

“那就好。”

“我也练了这段戏，你把这次机会让给我如何？”

“你真的不让？”

……小六子脑子里不断盘旋回响着昨天在赵龙宿舍里的时候赵龙说的话。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小六子全明白了，眼前忽然天旋地转，他长长吸了一口气，使劲攥紧拳头，指甲镶进了肉里。刺痛感让他清醒，才硬撑着没有晕倒。他手里的那张通知却已经被攥成了一张废纸，上面还有血迹。“三胖儿，帮我收拾东西吧！”

小六子闭上眼睛，让自己尽量平复下来，同时艰涩地招呼三胖子。“六子哥，你不能走！万一，万一还有转折的余地呢！你不能这么便宜了赵龙。”

三胖儿窜到他面前，拉住他的袖子哀声劝道。小六子摇摇头。“不能再给团长添麻烦了，懂么？我走了，他的压力就没那么大了。”

他轻轻拍拍三胖儿的手，抿着嘴道：“况且，我这嗓子，留在这又能干啥呢？”

三胖儿张了张嘴，突然发现自己竟然无言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