祥符元年。 这注定是要在史册上留下浓墨重彩的年份。 先是江湖出了慕容桐皇这前无仅有的绝代盟主,对整个武林有着绝对的掌控力。 接着凉莽大战一触即发,双方已在边境上摩拳擦掌,一场大战即将打响。 再然后西楚起兵,广陵道大乱。兵部侍郎卢升象为帅,藩王靖难,两位春秋功勋老将一个战死,一个至今被困,离阳数十万精兵打了个水漂。 这一件件事下来,离阳百姓都有些麻木了。 似乎是怕他们震惊来的还不够,离阳朝廷也发生了一场大地震。 御史台和六科给事联名弹劾一人。 ——张巨鹿。 首辅张巨鹿。 本以为只是一场无聊闹剧,却不想张巨鹿下昭狱,朝廷公布天下十大罪。 科举舞弊、侵吞良田、私通边军…… 最后皇帝一封轻飘飘的圣旨,给了这位替天下寒士打开一道门的首辅大人定了一个极为凄惨的下场,也极让人心凉的下场。 ——诛九族。 …… 北莽。 留下城。 一座北莽南部较大的边城,城内有好几眼水质上佳的好泉,其中雀舌泉更是名列天下七十二明泉之一。再加上茶马古道上商贩络绎不绝,故而成立茶馆林立,茶亭错落。 城里东北角银锭桥附近有一处临水小茶肆,不挂匾额,门口挂了只竹编鸟笼,停着一只绿衣红嘴的鹦鹉,都说鹦鹉学舌,可这只憨厚傻鸟,见了人就公公、公公的喊个不停,这不是讨打吗? 茶肆的主人是个有书生卷气的老男人,性子生冷疏远。 原本还有个挎着木剑的年轻伙计,招呼人很是热情,甚至有些热情的过了头。年前两人离开了一段时间,等再回来时,却只有那双鬓斑白的老男人。 被称为黄老头的老人越发老迈了,再加上那孤傲的性子,客人来了最多是随意添一壶茶,敬请自便。 好在店里又多了个亭亭玉立的小姑娘,似乎是黄老头的孙女。 以这小姑娘的相貌,吃饭时瞧着她,都能多吃几口。 按理来说,店里的生意应该好起来才对。 只是小姑娘煮茶功夫寒酸一些也罢了,偏偏还不知从哪里学了两手武功,而且性子又很急躁,已经打晕过去好几个客人了。 于是几天时间过去,这茶肆生意越发冷清。 不过也看得出。黄老头颇有积蓄,茶肆开到现在竟还没有倒闭。 这一天,一向冷清的茶肆来了两拨客人。 第一拨只有一个。 是一个中年文士,一身青衣,说不尽风流潇洒。 第二拨是两个人,一男一女。 男子的相貌当得上倾国倾城二字,气度更是风华绝代,已是不知惹得多少人为之侧目。 旁边的女子相貌本就寻常,站在这男子身边,更好似没有半点存在感。 不过当有人真正将目光移到女子身上时,就会发现这女子身上带着一种难以形容的威严,龙行虎步。那双目光一扫,便好似能够洞穿人心,令人战栗。 “曹青衣,你怎么也来了?”
玉连城和徐渭熊步入茶肆之中,抬眼就瞧见了浅口啜茶的曹长卿。 曹长卿放下茶杯,呵呵道:“正在北莽办事,忽然想到了黄三甲,说到底和他有些交情,知道他要走了,就过来瞧瞧。”
紧接着,他又将目光放在徐渭熊身上,上下打量了一眼,站起身子,徐徐一揖:“曹长卿见过北凉王。”
“曹先生客气了。”
徐渭熊还了一礼。 曹长卿叹息道:“能得慕容无敌和黄三甲支持,再加上北凉四州文人猛将辈出,以及北凉王的聪慧果敢。若不出意外,北凉王将来便是中原共主,还望能够善待广陵道西楚遗民。”
徐渭熊皱眉道:“曹先生的话本王听不懂,且不说西楚复国声势鼎盛,极有可能直入中原腹地。就算战败,也该是去求赵家天子。”
曹长卿呵呵一笑。 被徐凤年唤作“呵呵姑娘”的贾家嘉面无表情的走了出来,冷冰冰的看着慕容桐皇和女凉王一眼,语气冰冷:“他让你们进去。”
“去吧,”曹长卿微微一笑,他已和黄三甲见了最后一面。 玉连城和徐渭熊步入茶肆后院,有一老人正躺在摇椅上晒太阳。 玉连城目光洞若观火,已能够瞧出黄三甲的寿命犹如垂暮夕阳,命不久矣。 实际上,对黄龙士这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有儒圣实力的老人来说,无论是想要在人间延续寿命,还是去天下求长生,都是一件难事,只是不屑而已。 玉连城走到黄龙士面前,淡淡道:“黄老头,我把人带来了。”
黄龙士点了点头,将目光放在徐渭熊身上,语气中也似带着掩饰不住的苍老衰竭之意:“本来我选的是赵铸,那小子英武豪迈,有大气运,又被纳兰右慈和麒麟真人看中。有我们几个老家伙的铺路,他很可能成为天下共主之人。”
徐渭熊只是淡淡道:“我会做的比他更好。”
黄龙士嘴角擒起一丝笑意:“我在世间辛苦经营数十年,落下棋子不计其数,你想要接过这些棋子也行,我且问你些问题。”
“请说。”
紧接着,就是黄龙士问,徐渭熊答。 黄龙士问的范围很广,大到如何治理天下,万民归心。小到三口之家的衣食住行,一亩田产粮几何,偶尔还会提出几个带有哲学性质的问题,发人深省。 大多数时候徐渭熊不假思索的就能给出令黄龙士满意的回答,可谓对答如流。一些问题过于晦涩艰深,便要思考许久才能给出答案。 黄龙士也不急着追问,只是含笑看着这个女凉王,对后者越来越满意。 赵铸为人勇武,且文韬武略俱佳。只是身为燕敕王世子,纵然小时候受过一段苦,但站的位置还是太高了,不太看得见脚底下的芸芸众生,更不明白水能载舟,亦能覆舟的道理。 而且他很担心,赵铸坐上那位置,会如赵家历代皇帝那般冷血残酷,会玩上不得台面的把戏。 至于这位女凉王,倒是出乎他的意料。本身的韬略也就罢了,毕竟此前可是上阴学宫最出风头的人物。 但她竟然还能想下看。 看得见芸芸众生。 她知道一亩田可以种出多少粮食,知道寻常一家人的每日花销,知道耕种时间,知道该如何令天下百姓过的更好…… 凡人将君王捧上了神坛,君王若自持权力,强横暴虐,终有倾覆之祸。唯有体察民心,才能走的长远。 玉连城见两人聊的兴起,也便退了出去,坐在曹青衣身边。 曹青衣放下茶杯,忽然呵呵笑了笑:“我愈发觉得赵家坐不稳这天下。”
“哦?”
曹长卿淡淡道:“离阳失其鹿。”
玉连城道:“你未张巨鹿鸣不平?认为他不该死?”
“赵惇要给太子赵篆铺路,一个太平盛世皇帝,若文有张巨鹿,武有顾剑棠,就极难服众,所以只能留下顾剑棠,文武相持。更何况,张巨鹿大兴科举,为寒门子弟打开龙门,且门下出现了永徽公卿出现了殷茂春、赵右龄之流,不但是能臣,而且个个都是老油子。张巨鹿不死,不但可能首辅党一家独大,也没办法安抚那些因科举而失利世家门阀。此外,此张巨鹿还得罪了军队实权人物和皇亲国戚,虽都是为了赵家皇室,为了天下百姓。但得罪了,就是得罪了,不杀不足以泄愤。”
曹长卿眉头微皱,悠悠一声叹息:“可是……可是,这都不是赵家狡兔死,走狗烹的理由,实在太令人心寒了。”
玉连城端起茶碗,大口饮下,饮茶如饮酒:“那你说张巨鹿能不能不死?”
“不能,众人要他死,张巨鹿自污其名,不给自己留后路。如何能活。”
说到此处,曹长卿又是一叹:“他要用自己的性命警示后人,文臣治国,刑不上大夫的这个礼就是狗屁。也正因如此,才让我对这位张巨鹿更多了几分钦佩。”
“是这个理,天下许多忠于离阳的明眼人只怕就要寒心了。”
玉连城倒了一杯茶,呵呵道:“赵家天子的大限快到了,我要去京城走一遭。”
“你去太安城作甚?把太子赵篆宰了?”
曹长卿道。 “呵呵,只是不想让赵家天子走的那么安心,顺便看看能不能救下那位张首辅,不过一个自我求死之人,谁又能救下他?”
玉连城呵呵笑了笑,又拍了拍曹长卿的肩道:“老曹,看你们的了。消灭离阳暴政,中原属于大楚。”
“呵。”
曹长卿冷笑一声,把玉连城的手拍开:“大楚的情况,我不信你不知道怎么回事。如今和离阳对峙的局面,也不过昙花一现,翻覆只在顷刻。倒是你们北凉,看样子要出第一个统一中原的女帝。”
“开玩笑,徐家的几个爷们都是一条筋,怎么会想坐龙椅……”玉连城面带微笑,就要再打趣曹长卿两句,忽然转过头,向身后望去,喃喃自语道:“这黄老头倒是大手笔,比我还看好渭熊。”
“一位儒圣的气数灌注,再加上你这慕容无敌的指导,只怕用不了多久,你们这位女凉王就可跻身武评大宗师。”
曹长卿道。 院内,黄三甲躺在摇椅上,似乎和先前没什么变化,但整个人就仿佛苍老了数十岁。佝偻下去,满头白发,如同一株枯萎的老树。 “去吧,徐渭熊,不要让我失望。”
黄三甲无力的挥了挥手:“对了,顺便把我家闺女叫进来。”
“是,先生。”
徐渭熊对黄三甲深深做了一揖,转身大步而出,不曾回头,更不曾停下脚步。 带徐渭熊离开后,黄三甲拿起旁边石桌上的酒杯,倒了一杯酒,望向天空,笑容洒脱,喃喃自语:“很高兴遇到你们,张巨鹿、徐骁、叶白夔、顾剑棠、纳兰右慈,李义山,齐阳龙,曹长卿,李淳罡,李当心……慕容桐皇。”
老人将一杯酒洒下:“这杯酒,敬你们,敬春秋,敬你们的金戈铁马,敬你们的写意风流,敬你们的江湖潇洒。”
名为贾家嘉的女孩面无表情的走入院子中,等看到满头白发,风中残烛的黄三甲时,瞬间流露出一丝藏不住的惊慌和悲伤之色,赶忙快步走到后者身前。 “闺女,我要走了,我这一生洒脱,最放不下的就是你。我死了后,你千万别哭,不然老头子在下面看着心疼……” 黄龙士将手放在贾家嘉的脑袋上抚了抚,絮絮叨叨,如寻常老人那般嘱咐晚辈。也不知什么时候,老人的声音越来越弱,然后脑袋垂了下去,再无一生言语。 院落中很快传来一阵细微的抽泣声。 似乎是想要坚强不掉眼泪,但却怎么也忍不住,豆大的眼泪啪嗒啪嗒的落下,让人怪心疼的。 徐渭熊倒了一杯茶,面对小院,一杯洒下。 “这杯酒,敬你黄龙士,敬你独占春秋三甲,敬你三寸舌杀三百万,敬你创出这璀璨江湖,何其壮哉。”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