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明的油烟何处升起我挑开历史的脓包昏黄的泪珠布满河山每一滴都带着血丝“出事了,出事了!”
当“没眼色”高喊着从马路下面跑上来时,老张的心里顿时惊了一下。“出啥事了?”
老张急急地问。“李老板……李老板矿上的吴庆儿炸死了!”
“没眼色”上气不接下气地说。“庆儿,庆儿死了!”
老张眼前突然晕了一下。“人在哪里?”
老张急切地问。“好像在办公室那边,出事后就打120了,救护车还没来!”
“没眼色”一口气说完,坐在地上大口喘气。“你们装车,我得去看看!”
老张撒腿就跑,吴庆儿是他们一个村里的,是他介绍到李老板矿上的,而且还是他亲戚,放炮这活他已经干了三年多,怎么说出事出事,说死就死了。急促的河水在狭窄的河谷里穿梭着,让人感到时光的匆匆,让人感到生命的脆弱。老张穿过马路、跑下峡谷,抄近路向着李老板办公室方向跑去。死人的事老张见多了,特别是在峡谷里,大家都在石头窝里打滚,随时都有危险,每个人来之前都考虑过。生与死固然是大事,可如何活着才是人生最大的思考,为了活得更好,那就不得不把死也多考虑一下,死的代价就是生的价值。炸石头的、抬石头的、粉灰的、烧窑的,每一个人都每天在尘灰中生存着,享受着死亡慢慢地亲近,炸死只是无数死亡方式之一。白花花的太阳光照在石头上,峡谷里更是热得出奇,几棵零星的榆树,分散在山峰上,显得更加孤寂与无奈。大大小小的几个石灰厂里不停地冒着白色的粉尘,它们随风或急或缓地遍布峡谷,从大大小小的鼻孔里钻进去,一点一点黏附在肺腑之中,缩短了阳世与阴间的距离。吴庆儿阳寿到了,拦也拦不住。等老张紧赶慢赶赶到时,一群人正围在办公室前面空地上,个个肃穆中带着焦灼。“咋回事?”
“咋回事?”
老张气喘吁吁地问着。没有人吭声,也没来得及吭声,因为“唔唔”的救护车声音已经远远传到大家耳中,随后就开进了空场地上。三个捂着口罩、穿着白大褂的从车上走了下来,其中一个翻了翻吴大庆的眼皮,按了按脖子脉动后,轻轻摇了摇头。“那就先送……”一个四十多岁、留着小风头的小个子男人走上前,和三个白大袿说了几分钟,但老张只隐约听到了这句,但不知道他们说的“送”是送到哪里。小个子男人是石场的老板李天华,与老张相识多年了。二三十个人呆呆地围着,个个束手无策地看着,老张挤到圈内时,李天华和三个白大褂给躺在地上的一个人轻轻盖上了白布,然后轻轻放在担架上,送到救护车中。那人已经血肉模糊,看不清模样,身子还在机械性抽搐着。一会警察也来了,听着众人诉说,老张也慢慢知道了咋回事。在李天华场地里,吴庆儿、候三和刘玉民三个人负责放炮炸石头和往下运石头,而吴庆儿是炮手。今天点了雷管后三个人跑到五十米远的石窝里等了半天,没有半点声响。候三说:“哑炮,再等等看,不行了重新点一次。”
吴庆儿说:“差不多了,这都半小时了,应该没啥问题了,我上去看看!”
刘玉民跟候三不高兴地说:“你急什么,反正我们又不是故意怠工,等它一个小时又咋样,先抽支烟再说。”
吴庆儿性子急,这三个人中间他是负责人,老板跟他有约定,让他把心操好、抓紧点,每月多发点奖金。吴庆儿受人之恩,自然要为老板卖命了。于是,吴庆儿不听两人劝告,跑上去看炮。没想到他刚小心翼翼地走到炮眼处,炮就响了。一声惊天动地的声响后,吴庆儿被炸飞了五米远。在石窝里抽烟的刘玉民和候三听到炮响后吓得面无血色、打着颤、喊着吴庆儿的名字冲了上去。只见吴庆儿半个身子埋在石头堆里,露出的半个身子全是血,半个脑袋几乎全掉了,露出白花花的脑浆来。身子还在不停地抽搐着,每次抽搐都喷出一股血来。候三顿时吓得腿脚发软跪下来动不了。刘玉民吓得撒腿就往山下跑,边跑边喊“死人了!出事了!”
一时李老板石场里,还有相邻的陈老板石场里的人都停下手中活,匆匆忙忙跑上山,把吴庆儿七手八脚抬下山来。李天华吓得语无伦次,一边打“110”“120”,一边派人去吴庆儿家里叫人。救护车走了,警车也走了,李天华也走了,走时还拉上了老张,让一块去村里拉吴庆儿家里人。可怜的吴庆儿死时才二十八岁,留下一个两岁的儿子和年轻的媳妇。该去说些什么呢?李天华开着车,一支又一支地抽烟。事情出在他的地盘上,他必须负责。也许这就是命吧,活该他倒霉,摊上这样的事。谁能想到哑炮居然半小时后才爆炸呢?吴庆儿干这行快十年了,一向以胆大心细著称,有惊无险的事好几回了,连个头皮都没蹭破,没想到这次不小心就把命搭上了。吴庆儿家人闻讯后也不闹,光是哭,其实也还没有情绪来闹。一家人从家里一直哭到医院,又哭到殡仪馆,直到哭得没有眼泪了,吴庆儿也化成了一堆灰。李天华全程操办一切事务,用最诚恳的态度表达自己的愧疚和同情,争取吴庆儿家人的谅解。吴庆儿是非正常死亡,当然进不得祖坟;而且是染血死的,不可能入棺,也不可能停放太长时间。死后第三天,警察调查清楚死亡原因后,就送到火葬场化了。第二天,骨灰送到家里后就举行了葬礼。吴庆儿家里虽然贫困,但因为李天华负责出钱,葬礼显得很隆重。李天华给全石场的人都放假了,让大家都去送吴庆儿一程,并答应工资他照发、搭的礼钱他全出,甚至购买的羊、花圈、黄裱纸等一切费用都全部报销。当天送来了五只全羊,二十几个花圈,还点了七轮一百零八盏明灯,成为村里规格最高的葬礼。老张和吴庆儿是邻居,更是吴庆儿媳妇方起秀的舅舅。老张母亲改嫁前在婆家留下的女儿,也就是老张的姐姐赵生花,由爷爷奶奶和伯伯俩口子抚养大,一直说是伯伯的女儿,但赵生花长大后不知道怎么打听到自己的身世,非要找自己的亲生母亲。伯伯没办法,就告诉了实情。后来赵生花嫁到河对面一个村里,过了两年就来认亲,姐弟俩抱头痛哭一场,自此经常往来。老张也是吴庆儿和方起秀的媒人,本想着外甥丫头嫁过来有个照应,没想到这才三年就出了事。唢呐声声、纸灰飞扬、油灯摇曳,所有的人都叹息着,为吴庆儿之死惋惜。“喜丧”笑呵呵,“泪丧”水汪汪。在农村,六十岁不到的人去世都是“泪丧”,可怜吴庆儿才二十八,儿子才磕磕巴巴叫“爸爸”,一家人更是哭得一塌糊涂。望着那不更事的外孙子和哭成泥的外甥丫头,想着自己那没有半点记忆的父亲,老张不晓得这一天是怎么过来的,反正两只老眼直接哭肿了。吴庆儿排行老四,上面有两个哥哥一个姐姐,前年才分房另坐,老大和父母亲生活在一起。父母亲白发人送黑发人,坐在地上,一边拍着地哭一边大骂可恨的老天爷不开眼,为什么要把我的娃娃这么早收走了。众人劝了一次又一次,最后几个邻居硬拉到老大家里去了。吴庆儿姐姐哭天抢地得差点晕过去,最后扶到老二家去了。方起秀抱着儿子哭得两只眼睛都睁不开,让几个女的连拉带拖送到老二家里,并不让她们参加“送亡魂”等仪式。两个嫂子哭了一会又去招呼灶房里、库房里的事,忙得不可开交。两个哥哥黑着脸,全天没哭但看得出来是满腔伤悲,还不时和李天华为一些琐碎的事发生争执。吴庆儿的骨灰最后埋在了离村子几百米远的山脚下,孤零零的一个坟,压满了黄纸、白纸,一堆火在夜色中忽明忽暗,诉说着一个庄稼人苦命的一生……关于赔偿事宜,在吴庆儿头七结束后的第二天就开始谈判了。怕女人们来了哭哭泣泣的碍事,一概没让她们参加,只有吴庆儿的父亲、两个哥哥和村支书、老张(代表方起秀)参加。李天华带着自己媳妇和刘玉明(其实是他的“挑单”即连襟)参加。吴庆儿父亲还是通情达理的,他克制住情绪后说儿子是自愿去打工的,干的就这营生,生死有命,可落下这一家子人还得过日子。老头算了一笔账,最后要了二十万块。其中:吴庆儿命价五万;孙子才两岁,要拉到十八岁成人就是十六年,每个月二百元的生活费,十六年大概四万块钱,以后上学交学费啥,花销更大,算上五万,就是九万;庆儿走了,留下方起秀一个人拉扯娃娃,太难了,给三万块;老俩口还指望着吴庆儿尽孝呢,这含辛茹苦拉扯了二十多年,起码也得补偿三万吧。吴老汉沉痛地说着,吴庆儿的两个哥哥在一边不停地点着头。老张也连声说庆儿走了,留下一家老少确实可怜,老人要得一点也不多。李天华一声不吭,静静地听着,不时沉痛地点着头。等吴老汉说完了,李天华先连声说了几个“实在抱歉”,然后软软地表达了自己的不同意见。他说自己也就开个石头窝子,一年下来挣不了多少钱。吴庆儿活的时候不仅是他的工人,更是他的兄弟,他对吴庆儿生前特别照顾,给别人开四十,给吴庆儿开五十,出了这样的事谁也不愿意。多少钱也换不回人命,但自己一下子拿不出这么多钱,看能不能少要点,以后有困难了比如说孩子上学啥的,到时他会帮忙,但一下子让拿出二十万,确实办不到。吴老汉说,我们要的已经是最低了,去年王家老奶奶被车撞死赔了六万块,那可是七十多岁的人,有今天没明天的,我儿子还不到三十啊。李天华说你们的困难我知道,你们的心情我也理解,可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就是把场子卖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李天华媳妇在一边抹着眼泪,说她太理解一家人的心情了,特别是作为女人,没了丈夫就没了靠山,谁知道以后咋活,但这要的也太多了,明明合同上白纸黑字写着八万块,这一下子翻番了,前面抬埋啥的我们已经花了上万块,再上哪找钱去,逼得我男人若有个三长两短,我们娘三个以后咋活。吴庆儿的大哥吴新成生气了,骂道:你男人还活得好好的,嚎啥丧,我兄弟已经烧成灰了,你们还心疼一点钱。吴庆儿的二哥吴新财拍着桌子说你们这些老板良心都让狗吃了,光知道合同合同,没见一家老少都倒下了吗?村支书赶紧劝大家冷静一下,不要庆儿的事还没理完,又生出茬子来。刘玉明也站出来劝大家别吵,说他和吴庆儿一样都是干这活的,死者为大,庆儿如果地下有知,看到大家为了钱争得头破血流也不会安生。李天华媳妇还要拿合同说事,被李老板抽了两个耳光“人都没了,你这个婆娘还搅和啥?”
媳妇号叫着跑了出去,弄得吴老汉爷三个脸上反而有点挂不住。老张默默抽了几根烟,沉痛地对李老板说,合同是合同,人情是人情,咱们都是同吃一条河水长大的,你就不知道孤儿寡母的日子有多难过。我是从小没了爹娘的人,日子怎么过的只有自己清楚,一条命说没就没了,一个家说破就破了,有多少痛有多少苦,这些可不是金钱能衡量的。大家开始平心静气地谈判,争来争去,最后李天华从八万增加到十三万,吴家父子从二十万降到十五万,谁也不肯再让步。看双方僵持不下,村支书出来打圆场,让大家各退一步,赔偿十三万五,不包括埋葬等已经产生的费用。老张也说这个补偿公道。李天华思索了半天后同意了,吴家爷们三个相互对视了片刻后也同意了。大家白纸黑字签了协议,李天华说明天就把钱送过来。第二天早上,李天华带着刘玉明来送钱,又邀请村主任和老张当证人。李天华当着吴庆儿一家老小的面将十几沓百元大票一张一张点清,交给吴庆儿大哥细细点了一遍,又让村主任帮着点了一遍,经三方确认无误后签订了一个收据,上面写着:今收到天华石粉场一次性付给吴庆新死亡赔偿金135000元(大写:壹拾叁万伍仟圆整),自此,吴新庆身后所有事务由其家人自行料理,与天华石粉厂没有任何关系。下面落款处,加盖了“天华石粉厂”公章,李天华在上面签字画押,吴新庆(即吴庆儿的大名)家则由吴庆儿父亲方起秀分别签字划押。李天华拿了收据,和刘玉明一并到吴庆儿遗像前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点了三炷香,然后头也不回地走了。村支书和老张见事情已经办妥,也转身走了。没想到一会儿吴家人为了钱又吵起来了。吴老汉说这钱是他儿子拿命换来的,现在儿子走了,孙子才两岁,这钱由他保存着,一定要留给孙子。吴庆儿的两个哥哥和嫂子都表示没意见,说这钱就应该花在娃娃头上。方起秀不愿意了,说吴庆儿是我男人,你们的孙子是我的儿子,我是吴家的媳妇,你们要多少钱我没意见,可这是我男人拿命换来的钱,放在老人账上,说的当然好听,谁知道以后出现啥变故,要求拿出一半给她另存一个账户。又说她带着孩子住着三间挑檐房,里面要摆设没摆设,穷得叮当响,拿些钱盖面房子什么的,让她娘儿俩活得好一点,也算了结吴庆儿生前心意。吴老汉一听不乐意了,说你安得什么心,我儿子才死了几天,你就琢磨着怎么花这钱了,孙子是我们吴家的,你要是不愿意带就让我来拉扯,我不信我能拉大四个儿女还拉不大一个孙子。方起秀说你们啥意思,你们的孙子是我生的,我怎么现在就成外人了,你们这是想着现在就将我扫地出门啊。又说她和娃娃是吴庆儿的合法继承人,按法律规定应当继承这些赔偿金。两个哥哥、嫂子赶紧来劝。吴新成说大家都是一家人,庆儿没有了,娘老子就是你的主,这钱先就让娘老子保管着,等庆儿周年满了后再说咋分吧。方起秀还不答应,大嫂子宁俊花悠悠地说:“就一年时间,有啥等不及的!”
方起秀愣了一下,反过来质问大嫂子这话啥意思,什么叫做等不及,你男人没有了你试试,你还让我娘俩活不活。妯娌俩这下杠上了。宁俊花说没啥意思,男人刚死你就吵着分钱,谁知道心里咋想的?方起秀说你们养着老人,想把钱放在老人手里,我再傻也知道打着啥算盘。吴新成赶紧把媳妇往门外推,可宁俊花本来和方起秀就有点矛盾,也不饶人,一边往外走一边骂方起秀是扫把星、克夫命。方起秀本来悲痛万分,被她一骂,心里更是委屈万分,追出去破口大哭,要和大嫂拼个你死我活,气得吴老汉从炕上跳下来,提着扫把打两个儿媳妇。吴新财一看这事闹大了,赶紧打电话叫老张过来劝劝外甥丫头。老张接到电话后匆匆赶来,问清了原因后将老的小的统统说了几句,将几个人从院子里扯到炕上。有了舅舅出面,方起秀也平稳下来了,但执意要把钱的事说清楚。最后,经老张和其他闻讯而来的邻居劝说,补偿款分成了三份:一份三万给俩老人,毕竟娘老子拉大儿子不容易;一份三万给方起秀,毕竟庆儿是她男人;剩下的七万五千块存到孙子名下,吴老汉拿存折,方起秀保存密码,天塌下来也不能取,等到孩子满十八岁后自行处理。方起秀还有点担心,生怕吴老汉死后存折交给老大儿子拿不到手。老张再三劝说,拍着胸脯说吴老汉不是这号人,哪怕走了也会留给孙子的。吴老汉也指天发誓说自己一切为了孙子,两个儿子谁也别打这钱的主意。吴新财俩口子啥话也不说,老大媳妇悠悠地说:“这也不放心,那也不放心,把老人接过去养上不就行了吗?”
吴老汉正要发火,让老张拦住了。吴新成踢了媳妇一脚,宁俊花再不敢吭声,小声嘀咕着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