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时间之外等待时间孤独的时间弹起弹落撬开村口惊恐的嘴巴咬碎游子雪藏的思念“噼啪、噼啪、噼噼啪啪……”一阵激烈的鞭炮声响起,张天才蹦蹦跳跳地去捡未点燃的鞭炮。张天顺一手拿着宽胶带,一手拿着一把刷子,摇头晃脑地看着刚刚贴好的对联。“福随春来春不知……喜从天降天有意……有意思、有意思”张天顺念叨着,今年的对联全是天才写的,别看这时玩得正欢,写出来的毛笔字却是端庄大气,具有一定的功底,“那边有……那边还有……”老张从路东头背着手走来,看天才活蹦乱跳的样子,乐得满脸皱纹层叠,不时帮天才寻找着、提醒着,只差没弯下身子去捡。“张天才、干活来!”
天娟拿着个脸盆,站在院子里大声地喊着。“催命鬼!没看见我和大哥刚贴完对联啊?”
天才抬头骂一了句,依旧捡他的鞭炮。“走吧,再不去天娟一会拿着棍子出来了!”
张天顺笑着先进了院子。罗桂兰坐在屋檐下晒太阳,看着孩子们骂着、闹着,一脸的幸福感。今年三个孩子都回家了,她激动得差点哭了。十年了,天顺从来没回家这年。这爷俩,真让他想不通,明明不是亲生父子,但别人都说“简直一个模子倒出来的”,两人一样身高马大,一样犟脾气,小时候一样调皮捣蛋。特别是那倔脾气,真让人受不了。老张一口一个张天顺敢回来就打断腿,张天顺则一口一个断了腿也不回家。其实罗桂兰不了解老张的心事,有些事他也从没跟媳妇说过。当年张天顺打了老师出逃后,找了好长时间没有踪迹。老张很着急,到乡里有名的郭半仙算了一卦。郭半仙说张天顺命里带煞气,一生坎坷多难,但若渡过劫难,以后可能大富贵。又说张天顺与老张命里相克,在外比在家好,否则将闹得家里不安生。还说张天顺去了东南方向,明年自己会回来。老张对郭半仙的话半信半疑,后来得知张天顺在兰州,第二年偷偷跑回来一趟,加上俩口子都先后得病,更是深信不疑。他坚信自己命里克星,坚决不让张天顺回家,任是媳妇和天才、天娟孜孜不倦地做工作,吵了好几次,依然不同意。但这话敢给罗桂兰说吗?肯定不敢,儿是娘心头一块肉,就是魔王她也会接纳的。张天顺也倔得厉害,你瞧不起我,我更瞧不起你,老张说他是闯祸的头、不好好念书、一辈子没出息,他就偏要不出人头天不见老张,还动不动嘲笑老张没本事,一辈子就知道在土里刨食。还给弟弟妹妹说“你看阿大他们一板凳人(指同龄人),有的做生意,有的当包工头,他就知道一天拉着个破架子车,没点志气”。受张天顺影响,张天娟也嘲笑父亲“你看你一辈子苦老了,挣了些啥,几间破房房还是爷爷盖的。”
老张被噎得说不出话来,无奈地闭上嘴巴,默默地抽他的烟。伤心呐!每每想起女儿的这句话,老张就不由得痉挛,话是小鸟儿,说出去也就飞走了,可话也是小刀子,一刀一刀往你心头上割,割得你无法安然。孩子们不体谅父亲的难处,不断刺激他,让他失去骄傲与自信,也加深了他对张天顺的厌恶。今年张天顺能够回家,一方面是天才和天娟的功劳,既对哥哥展开攻势,也对父亲展开攻势。张天顺倒没啥,一方面,他感觉自己也算事业有成了,对得起不出人头地不回家的誓言;另一方面,这几年经历了很多,开始懂得体谅父亲,只是放不下面子,真怕回家让父亲提着棍子赶出来。老张开始坚决不答应,架不住天娟、天才软磨硬泡,甚至于以后也不回家相威胁,只好来一句“爱来不来,反正我不想见他!”
天才和天娟在西宁后玩了五天后,四个人白天在店里、晚上在新铺面房中,倒也过得很自在。天才确实聪明,而且心特别细,两天后就能准确知道什么货放在什么位置、什么价格、从哪进的、一般都有哪些回头客等。张天顺得意地对吴梅兰说:见了吧,这就是重点大学的学生。吴梅兰心服口服,说要不把天芸介绍给天才做女朋友。张天顺说你想啥呢,纯粹是那个什么想吃什么呢。气得吴梅兰说“就你兄弟金贵”,整个一下午不理他。天才一有空就拿着纸和笔画来画去,说是要设计个东西,还不让天娟他们几个人看,说是专利所有、必须保密。三天后完整地画了几幅图来,乐呵呵地拿给张天顺看。张天顺一看乐了,说你这创意不错啊。天才画的是系列节日土特产礼品包装盒设计图,分老年型、青年型、中年型三个系列,每个系列分1000、800、600、400、200五个档次。天才解释说,青海土特产很多,但有些人不知道有啥用途、该咋送,其实不管送老人、年轻人,或者送领导、送家人,送不到位那就是白花钱。我就是想设计一套节日拜年大礼包,能够满足不同层次群体消费,不用老板费心思推荐,也不用顾客费心思挑选,大家一看说明和价位就能直接拎包付钱。张天顺听得连连点头,天娟不时在天才头上抹一把,说“这娃娃书没白念”。吴梅兰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只是担心地说这个价位太高了吧,谁能送得起啊。天才说这个你就不知道了,一般人正月里串亲戚,都是提着酒、提着茶、提着奶子啥的,购买土特产的比较少,但真正愿意购买的,肯定自身条件不错、舍得花钱,因为他们送的人也不一般。张天顺大赞天才的智慧,得意地对吴梅兰说“见了吧,真不愧是我弟弟”。几个人整整研究了一下午,又提了一些改进意见。天才满血上阵,整整通宵加班,天明时拿出了最终作品。天顺激动地找到做广告设计的,让他们电脑制作出来,然后找厂家生产。广告公司的说这个确实有创意,一旦做好了,肯定一炮打响,花了两天加工出来。天顺又联系了两家纸盒生产厂,但几个厂家都说快过年了,工人们都在加班加点,准备把手头活干完后放假,你这个只能排到年后。折腾了半天,落了一场空,天才灰心丧气地趴在柜台上,跟谁也不讲话。天顺却笑着说,你咋这么傻,好事多磨啊,又不是只有这一个春节,而且一年好多节日,你还可以设计一系列礼品包装啊,比如重阳节,端午节、中秋节、国庆节,不同时期不同需求,等印刷厂闲了印出一批礼盒,我按节点配货封装,该多好。天才觉得有理,说回家慢慢设计去。吴梅兰比张天才大两岁,天才一口一声“嫂子”,两个人聊得特别投缘。其实天才属于内向型,和不熟悉的人很少说话,若遇到投缘的或者熟悉的人,还是特别能聊,比如他和天娟从小打架到现在,凑在一块直接叽叽喳喳没完没了。吴梅兰特别羡慕他的大学生活,天才便从食堂到课堂到宿舍,星星点点的事都讲,还悄悄告诉吴梅兰,他谈了个女朋友,叫林小玲,特别活泼可爱。吴梅兰说你们要小心点啊,可别出乱子,比如怀上了啥的。天才说你真傻,结婚了才能住一起的,我才不会乱来。吴梅兰想到自己和天顺已经住一块了,有点不开心。天才说,你和我哥已经这样了,那就得领结婚证了,要不就是非法同居。吴梅兰将天才的话讲给张天顺。张天顺笑着说,肯定的,我不是在为我们婚礼准备吗,等新铺子出来,咱们再奋斗一年,就可以结婚了,2002年,我28,你24,刚好是最佳结婚年龄。天才和天娟回家后待了两天,心里牵挂着画图的事,又心疼大哥在上面太忙碌,又返回西宁帮了十几天忙。腊月二十五先打发吴梅兰回家了,张天顺兄弟两个到腊月二十八,才提着大包小包回家。老张在门口放了个火盆,里面堆着黄裱纸、柏枝,让罗桂兰看着,说是等天顺进门时跨火盆。罗桂兰说又不是新人进门,你这唱的是哪一出。老张说没啥,就是十多年没回家了,让他把一身灰尘都熏掉吧。其实老张心里一直纠结着灾星的卦辞。罗桂兰半信半疑,不时站在门口等两个孩子。等天才、天顺到家门时,赶紧点着裱纸,催促天顺快跨着火盆进门。天顺愣了一下,也不晓得是啥讲究,规规矩矩地跨火盆进去了。火苗飞扬,柏香四溢,天才乐得在上面跳来跳去,还喊天娟一块来跳火盆。娘几个一晚上聊到了天亮,平日说话不多的罗桂兰直接成了话匣子,马福成的洋芋、吴庆儿的死,地里的苞谷、山上的芨芨,全是些鸡毛蒜皮的事,兄妹三个听得津津有味。说到吴庆儿死时,罗桂兰还流了不少眼泪。老张抱着电视看个不停,不时回过头来补充一句,纠正罗桂兰讲错的地方。天娟说:年年都是老妈做饭,今年春节让好好休息一下,全部我们三个人操办。天顺说我多干点,因为初四就得回西宁,店里进了一批礼盒,趁着春节大家串亲戚多赚点。天娟嚷着该轮到她上去帮忙了。天才马上说你一天不是睡懒觉就是乱跑,就那几十样东西,动不动还搞错,还是好好待在家里给老妈做饭,别上去添乱了。腊月二十九,天顺和天才整整扫了一天尘,从堂屋到偏屋、猪圈、羊圈都仔细过了一遍。灰尘飞扬,两个人都灰头土脸、不时咳嗽个不停。天娟就除了做饭,就提个鸡毛掸子,不时过来借检查之名抽天才两下。今天是除夕,兄妹三人早上一块去上坟,回来就包饺子、做年夜饭,天才、天顺贴完对联时才五点多,年夜饭也准备到位了。天娟列着围裙,以大厨自居,把天才喊得团团转,自己其实也没干多少活。罗桂兰站在她身后,手把手教她怎么切肉、怎么调面、怎么下料,等等。天娟边学边做,不时还拿手机发拜年短信,天才发现后开心极了,拿着鸡毛掸子抽了几下,天娟扔下手机提着擀面杖追打天才。天才被追得满院子跑着,嘴里不停骂“沽名钓誉、投机取巧、冒名顶替……”等,把能想到的成语都想到了。天娟没有这么多成语,就翻来覆去骂“我愿意,妈愿意,咋了、咋了,有本事你来……”天顺也不去劝架,乐呵呵地任他俩闹着,去给母亲帮忙。老张纯粹成了闲人,在家一会儿看看自己的羊儿、鸡儿,一会蹲在台沿下“嘿嘿”笑着看天才、天娟闹腾,或者到吴庆儿家里转转,看看外甥丫头看看有没有需要帮忙的,顺便和过来做伴的姐姐赵生花聊一会。但老张更喜欢跑到村里打麦场上和一帮老头晒太阳、聊天。“今年看来闲了啊?家里都收拾完了?”
“闲了,三个娃娃收拾着,都收拾完了!”
“娃娃们拿来的好东西多吧?”
“哎,都胡买,不知道心疼钱,乱七八糟一大堆,我都叫不上名……”“都抽上中华了,你这档次高啊?”
“我哪抽得起,天顺带来的,哎,败家子!”
“你不是要打断腿吗?咋没打断?”
“哎,打不动了!媳妇要命哩!”
老张一边咧嘴笑着,一边给大家发烟,直到一包中华烟抽完了才回家。半天一包烟,心疼得天才连声喊着“阿大,这是‘大中华’啊,我哥买来让你慢慢抽的,一包几十块呢,你咋当成一块钱的‘飞马’到处乱发呢?”
天娟也心疼地连声埋怨着说这种好烟只有当官的当老板的才抽得起,那能让村里老阿爷们糟蹋了。老张骂一根烂烟有啥了不起,老子就要发给庄子上人抽。天娟还要阻拦,罗桂兰笑着挡住了,说“你大比你还心疼呢?就让他去发吧……”天色稍晚,罗桂兰就忙着去点灯、烧纸、接神,这是每年的规矩,春节是一年最重要的节日,人也盼,鬼也盼,神也盼,家家户户吃香喝辣的时候,都要恭恭敬敬地给老祖先、过路的神鬼孝敬一份,期待着保佑一家大小平平安安。天顺跟着母亲,学着母亲摆灯、摆碟、磕头的,讲讲迷信安安心神。老张早早喂了鸡、喂了羊后就早早坐在炕上打开电视。猪栏里早空了,“小白”旦时杀了,和老张计算得差不多,一百八十多斤肉,卖了九百多块钱。“小白”天才和天娟从西宁下来第二天就杀了,也有一百四十多斤。老张盘算着今年再养三头猪,五只羊,明年既有吃的又有卖的。天娟列着围裙,手底下又切又吵的,嘴里一点也没闲着,一会喊天才端菜,一会喊天才添火,一会骂天才盘子没洗干净、一会又骂天才贪嘴偷吃。天才手忙脚乱地干活,嘴也不饶地回骂着,还不忘瞅着天娟腾不开身子里踢一脚、打一巴掌的占便宜。年夜饭上桌了,六凉六热十二个菜,把大炕桌摆得满满的。热菜有白条手抓、白灼虾、红烧海参、红烧鲤鱼、糖醋里子、豆腐糟肉。凉菜就比较简单,凉拌扁豆芽、青椒变蛋、凉拌黄瓜、猪头肉、猪耳朵、猪排骨。一家五口人坐在桌边,老张和罗桂兰坐在炕上最中间,天娟列着围裙坐在母亲身边,天才坐在父亲身边,天顺挨着天娟坐。天顺因为好多年没在炕上盘腿坐过,主动请缨坐炕头伺候大家。春晚还没开始,天才就打开酒瓶,说今年可以好好喝几杯。老张说学生娃不能喝酒,把脑子伤了咋办,等以后参加工作了再说。天才抗议着说自己已经二十了,老张说三十也不行,只要一天在学校,就是学生就不能喝酒。天娟幸灾乐祸地说就该这样,等你以后和我一样参加工作了再喝酒。老张说一个丫头家喝啥酒,以前的丫头都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哪像你成天疯疯癫癫地没个正形。天娟气得大骂父亲是个老顽固,说都21世纪了还拿封建社会一套压制女性。天才乐得起哄,连说父亲大人高明,就不该惯着这死丫头。两个人一边对骂一边拿花生米隔着桌子互对打,老张却笑着吃了一口鱼,说“我丫头做的饭味道还是不错,虽然比你妈做得差了一大截子”。罗桂兰笑着说今年过年,娃娃们也少喝点,天才和天娟一人就喝二两。两个人这才平息战火,抢着端盘子敬酒。一家人边吃边喝,拉着家常看春晚。老张半斤酒下肚,话也多了,开始讲他们在峡里干活多辛苦,一天手磨成血泡泡、脚烂成抹布,激励天才要好好念书,只有读书是正道。天娟也说自己每天工作很辛苦,还是上学舒服,让天才念完本科继续读研究生。天顺说读书越多人越聪明,天才的头脑就是不一般,以后如果当老板,那估计当不了中国首富也是青海首富。老张一脸鄙夷地说老板有啥当的,浑身铜臭气,啥钱都敢挣,我们老张家不稀罕,让天才向张玉清学习,以后混个一官半职的那才叫光宗耀祖。天顺被噎了一下,回了一句“那你还不是跟老板混饭吃”。老张一听来气了,“啪”的一声将筷子放在桌子上,正要开口,天娟赶紧端起酒杯敬酒,又骂天才“你是猪吗?光知道自己吃,阿大最心疼你,也不知道喂一口”。天才骂了一声“你才是猪”,旋即明白了,夹了一大块肉硬往老张嘴里塞,把老张快到嘴边的话硬生生压了回去。罗桂兰见爷俩话不投机,踢了老张一脚,说快看你像不像那个赵本山。电视里赵本山和宋丹丹正在演小品《钟点工》,赵本山一本正经地给宋丹丹讲老虎追蛇的故事,“小样,你以为穿了马甲我就不认识你”,宋丹丹一脸无辜又生气地脱了马甲、又穿马甲。天才乐得哈哈大笑,指着罗桂兰说“妈,赵本山这家伙也骂你呢”。原来罗桂兰恰好穿着一件蓝色棉背心,一时几个人全笑了,不再说话,光盯着电视看春晚。张天顺苦笑着拿过酒杯,自顾自倒酒喝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