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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三章 众里寻他千百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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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之源头、海之尽头寻找那片圣洁的土地我是虔诚的信徒,双手合十掌心里,酝酿着原始的咒语孩子盼过年,大人怕过年。不说有钱没钱,就光拜年也成了大事情,一天让人忙不过来。特别是亲戚多的,更是过完十五还在拜年的路上。老张家里亲戚不算多,贴骨挨肉的亲戚还都是找回来的。罗桂兰更可怜,直接没有一个娘家人,每年过年动不动就发呆。二十多年前姐姐找到张玉宝后,每年都要走动。后来姐弟俩个商量了一下,一定要找到外家。打听了一下,得和母亲杨满菊娘家在北山一个杨家庄的村里,好像还有两个哥哥、一个妹妹。只是杨满菊走得早,张连长走得更早,加之路途遥远、交通不便,杨满菊三周年满后再无人来过。1988年春节,姐弟俩骑着骡子驮着酒和茶专门去寻亲,边走边问,整整走了五六个小时才到。好在山村变化不是太大,杨家庄还是杨家庄,依然贫穷,不少老人们都在。庄子里基本上都姓杨,张玉宝报出舅舅外号“尕黑娃”时,几个晒太阳得老人马上说知道,家就在村头那个湾湾里,还告诉他“尕黑娃”是他俩的大舅杨满金,俩口子已经去世几年了,还剩下二舅杨满银和最小的姨娘杨满梅活着,也已经是六七十岁的老人了。村里孩子们很热情,有的连蹦带跳先去报告,有的拉着骡子就要带路。等他们到二舅舅家路口时,二舅、二舅妈带着两家十五口子人都迎了出来。姑舅、姑舅媳妇的都特别热情,二舅舅和二舅妈更是拉着姐弟俩的手,哭成了泪人,说我们这个妹妹从小最懂事最勤快,没想到命最苦,嫁了两个男人没一个长命的,自己也早早离去了。又说以前生活困难,加上妹妹又走了,也没办法再走亲戚了,没有好好照顾两个外甥,太对不起妹妹了。姐弟俩在舅舅家、姑舅家住了一周才回家。那个小姨娘当年也找到了,嫁在县城郊区的一个村里,生活条件算是兄妹五个当中最好的,如今也七十一岁了,身体还结实着。前几年二舅离世了,几个姑舅还常往来。二舅妈今年已经八十四了,经常对儿女和侄子侄女们说:你们都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亲戚,哪怕正月里不拜年,有空了也得常走动,人情是走出来的,不走不转,情分就淡了。按风俗,初二回娘家、初三拜阿舅。罗桂兰没有娘家,初二全家等人来拜年。王尕四俩口子虽然走了,但生前给张玉宝说过,哑巴丫头以后就是他妹妹,让他好好照顾着。哑巴妹妹是王尕四在水磨坊分别后的第五年冬天从垃圾堆里捡来的,当时脏兮兮的问不出个所以然,看起来也就七八岁,起个名字叫王元芳。王元芳无亲无友,丈夫黄玉成因为残疾也不受家里人待见,在县城里以收破烂为生,老张就是他们最亲的娘家人。张玉宝俩口子很喜欢王元芳,罗桂兰常说:每次看到元芳,就想到“张影儿”,如果没有“张影儿”、尕四舅这样的好人,谁知道我们这些人还活着没。王元芳一直把张玉宝当亲哥哥看待,每次见面都兴奋得咿咿呀呀的连喊带比划不停。王元芳生了两个女儿,都很健康,而且长得水灵灵的,大的已经八岁了,叫王文玉,随了王尕四的姓;小的已经五岁了,叫黄文燕,随了黄玉成的姓。初二上午,王元芳一家四口十点多来了。两个小丫头一进门就“舅舅”“舅妈”“大哥”“二哥”“姐姐”叫个不停,磕头拜年时不仅声音格外清脆,还直接把脑门挨到地上,欢喜的天娟左拥右抱、又亲又摸,弄得两个丫头害羞了。张天顺代表父母亲给每个丫头都掏了一百块钱的红包,还给黄玉成、王元芳每个人送了一套衣服。张天顺就是这个性格,虽然张玉宝也有堂兄弟一大堆,而且后面又认了表兄弟一堆,但张天顺就和这个哑巴姑姑亲。哑巴姑姑其实比他大两三岁,小时候和他一块玩过。那时他经常和小朋友们打架,但不管吃亏还是占便宜,哑巴姑姑都会捡个石头或棍子追着打其他小朋友,嘴里不停地大声“啊啊”着,让小朋友们笑话他,弄得他挺没面子。今年回家时,张天顺不仅给父母亲买了过年的衣服,还给哑巴姑姑和马守成各买了一套。哑巴姑姑一见到张天顺就拉着手不停地摇,指指张天顺的头,又指指自己的头,在空中划拉了一条斜线,又拍拍张天顺的胸膛,比划了一个心形,然后向外一摊。张天顺不解其意,天娟在一边抱着黄文燕,笑着说:哑巴阿娘说你以前那么小,现在长这么大了,也多年没看她,是个没良心。张天顺脸上挂不住,手足无措地比画了半天,让天娟代为解释自己这几年在外面漂泊、没有时间回家,又随手给她嘴里塞了一颗糖,哑马姑姑这才欢喜地拉着他的手,又摸他的耳朵又摸头上的伤疤,让张天顺心里感觉得几乎垂泪。张天顺是初三下午回西宁的,走前还和哑巴姑姑约好下次一定专门去拜访她。王元芳一家待到初四才回去,说是过年人们酒瓶、纸盒子等扔得多,一天能捡一百多块钱呢。老张和罗桂兰初三去给二舅舅家拜年,待了两天后回来了。初五去姨娘家拜年,晚上在王元芳家住了一晚上,初六直接去了姐姐家。姐夫方仁贵刚刚把酒拿出来,赵生花就催着儿子方起德准备东西,去给舅舅拜年、顺便去看看姐姐。方仁贵生气地说:阿舅、舅母还在炕上坐着,你说去拜年,这成心不是赶人吗?老张叹口气说,你们不懂,我姐是担心起秀呢。姐姐也叹口气,抹着眼泪说秀秀命不好,这年纪轻轻的没了男人,你叫我这当妈的能放心吗?方仁贵更疼闺女,叹口气把酒瓶收起来了。方起德俩口子赶紧准备拜年的东西,半小时后开着桑塔纳轿车送舅舅、舅妈和父母亲过来。按风俗,家里新亡了人,不过周年是不转亲戚的,但其他人可以来家里。赵生花三个人在老张家坐了一会,又去方起秀家坐了一会,方仁贵爷俩回去了,罗桂兰陪着赵生花晚上住在方起秀家里。吴庆儿死后,村里关系较好的几个年轻媳妇生怕方起秀受了这么沉重的打击,一时想不开做出出格事来,又怕孤儿寡母的晚上害怕,大家一连陪了几个晚上。后来快过年了,赵生花不放心女儿,也过来做伴,罗桂兰也陪了几个晚上。后来方起秀情绪慢慢稳定下来了,吴老汉打发老二媳妇去做伴,说人人都有家,方起秀现在是我们吴家人,让娘家人天天陪着也不是办法。方起秀虽然泼辣,但也是懂得礼节,嫁给吴庆儿后,因为和大嫂子在一个屋檐下,免不了为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发生过争吵,但和婆婆、二嫂子倒是相处得不错。婆婆马五姐生性也比较刚直,但没有坏心眼,这点倒和方起秀相似,因此比较投缘。二嫂子叫赵玉芳,拐弯抹角扯起来和赵生花还是一家人,要叫赵生花“姑奶奶”、叫方起秀“阿娘”,如今嫁鸡随鸡、嫁狗随狗,都嫁成了吴家的儿媳妇,方起秀只能叫嫂子,但见了赵生花还得喊“姑奶奶”。两人因为没有利害关系,加之是远亲,关系一直不错。马五姐没了儿子,直接失了三魂,每天发呆、抹眼泪,一见方起秀和小孙子更是哭个不停,说自己命苦,活这七老八十的有啥用,还不如让我替庆儿去死。方起秀本来就伤心,婆婆一哭也不由嚎啕大哭,到后来直接不敢见婆婆了。赵玉芳比较贤惠,一有空就去看看婆婆和方起秀,陪着说说话,或者打发七岁的儿子去陪陪爷爷奶奶。有时候方起秀没心思做饭,她便做好了端过来。天娟回家后和赵生花在方起秀家住了两晚上,回来后说女人真可怜,没了男人带个娃不知以后咋生活,又说二嫂子人真好,每天都要过来转一圈,有啥好吃的都要送过来一点。赵生花见妯娌俩比较合得来,加之快到年跟(春节前夕)了,儿子过来叫了两趟便回家过年了。初八是吴庆儿的“五七”忌日。初七罗桂兰和赵生花帮着剪长钱、印纸钱、煮鸡、蒸馒头,等等,足足忙了半天才准备妥当。方起秀看着母亲劳碌的样子有点心疼,就让她回舅妈家去,说自己已经好多了,人死不能复生,活着的人还要继续走下去,不能天天让死人折腾得全家不安生。罗刹桂兰见方起秀这样坚持,就拉着赵生花到自己家里。“我们这代人命苦啊!”

赵生花一说起以前的事就长吁短叹。其实她家里现在条件不错,丈夫是村里的会计,在村里很吃香,春节来拜年的人很多。她也生了三个儿女,老大方起德开了个砖厂,一年十几万没啥问题。老二就是方起秀;老三也是个丫头,叫方亚轩,前年师范毕业后分配到县上某个中学当老师,一个月拿着几百块钱的工资。村里人都说她是苦尽甘来,原来每年也回娘家,去大伯家拜年,这几年大伯、伯母都走了,她也没心思去拜年,到了几个兄弟经常先来给她拜年。但核桃也有格格儿,在她眼里,张玉宝才是唯一的亲人。每年清明时节她都带着儿女们和张玉宝一家到这边给自己早去的母亲上坟。她不恨母亲早早抛下她,那是命,那年头活下来已经不容易,还能嫌弃什么呢?但她很庆幸自己还能找到张玉宝,她说这是她这辈子最正确的决定。可能是姐弟俩心里常有一份童年的遗憾,两个人关系特别好。赵生花自得知母亲以前喊张玉宝为“宝儿”后,动不动也喊“宝儿”,喊得张玉宝都有点不好意思了。“姐啊,我都已经五十的人了,你再别宝儿长、宝儿短的,别人以为我还是长不大的孩子!”

“姐就喜欢这样叫你,小时候没喊上,现在补上!”

赵生花笑着说。张玉宝无可奈何地笑笑,叹口气说“好吧”。罗桂兰倒是挺喜欢这样的,说你俩多好,我梦里都想有人叫我小名。赵生花说我也是你姐,不也每次喊你“桂兰”吗?罗桂兰顿了顿,笑着说我小名叫“兰兰”。于是以后赵生花每次喊罗桂兰“兰兰”而不是“桂兰”。此生一定要找到哥哥,这是罗桂兰毕生的夙愿。十三年前,她和张玉宝专程去甘肃老家寻亲,那是一个特别干旱的地方,村里一半以上人都外出当过乞丐,有些人甚至以乞讨为生。特殊的原因造就了村里许多人走后没有音信,几个老人说她哥哥罗延军曾经来过一趟,说是已经在青海那边娶媳妇生孩子了,走时还留了一个地址,但不知道那张纸条去哪了。也有的说罗延军后来出车祸死了,还有的说罗延军犯事进了监狱。众说纷纭,罗桂兰更相信第一个说法,她不甘心兄妹俩今生无缘再重逢。走时她也给那个堂兄留下了地址,再三叮嘱他们一定保存好,如果哥哥再来找她时一定把地址给他。堂兄很郑重地将纸条夹在屋里一根柱子缝里,说这事绝对不会忘记。但又有些担心地说,不知道延军还来不来,那次来时问妹妹,大家都说不知道,还有的说现在社会这么乱,一个丫头出去这么多年没回家,真不好说。罗延军是带着万分惆怅和悲伤离去的,他从村里人的眼神里读出了绝望:妹妹可能已经不在人世。“一定要去找找,现在条件好了,别怕花钱,我相信我能找到弟弟,你也能找到哥哥!”

赵生花总是给罗桂兰打气。但罗桂兰没有底气,如果哥哥真回老家了,那肯定会顺着地址来找她。对于老家,她也没有什么眷恋,那些堂兄弟都不待见她,那年回去时她家的老庄廓已经被一个叔叔家占了,上面盖了三间房屋。叔叔说反正你们家里也没人了,房子塌了我就拆了,以后如果你们回来,可以在我们家里住两天。罗桂兰不想争什么,但老屋没了,最后的一点念头也没了,她在父母坟前烧了纸,默默地道别,再也不想回去了。三个孩子都晓得母亲的心思,张天顺说这辈子哪怕跑断腿也要找到舅舅,即便不在人世了也要去上坟烧张纸。天娟吵着就要去甘肃问询一下,找出那个纸条来。罗桂兰说已经十几年了,那些老人估计都不在了,以前没找到,现在去了更找不到。天才说干脆我们发个寻人启事,在青海每个县城里都贴一下,说不定就有人看到。张天顺说这个太难了,舅舅在哪个县都不知道,无疑是大海捞针,太难了。一家人都没了招,天才一边念叨着“众里寻他千百回,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一连念叨了几遍,天娟说烦死了,天才却笑着说,我感觉,有一天,舅舅自己会出现。罗桂兰笑着说,我也这么盼望着,希望你舅舅能够回老家,能够看到我们留的地址。罗桂兰有时真羡慕王元芳,一个无家可归的哑巴,最后有了温暖的家,有了一个比亲哥哥还关心她的哥哥。而自己,明明有亲哥哥,却不知远在何方?又是忙碌了几天,赵生花看女儿情绪稳定、生活也渐渐平顺了,心里也踏实了。丈夫方伟连着打了几次电话,说家里亲戚来得多,方起德还得准备砖厂的事情,让早点回来。赵生花便不再耽搁,给罗桂兰和天娟交代了一下,让有空就去陪陪方起秀,怕晚上娘俩孤单。正月十二下午,方起德俩口子和方伟一块过来,看了趟方起秀,就把赵生花接走了。天娟和方起秀以前就常在一起玩,嫁到吴家后也常去串门,这几天更是有空了就去陪陪她。天娟倒不像母亲她们没说几句话就哭哭啼啼的,她除了惋惜吴庆儿死得早外,只劝方起秀该放下时就放下,人都有生老病死,早走晚走都是走,活着就要让生活更精彩。方起秀说话虽这么说,但放不下就是放不下啊,等你结婚了就知道了。天娟说感情上的事我也懂,但现在姐夫走了,那走了就走了,我们也没办法,再说他要是有点本事,也不至于石头窝子里天天打滚,那么危险的事他不知道吗,一点也不为你娘俩想。方起秀说不过天娟,只得长叹一口气,哎,随你说吧,反正姐夫是外人。天娟就嬉笑着说,姐姐这么年轻,还这么漂亮,以后找个更有本事、更帅的姐夫。气得方起秀吐了她一口唾沫,捂着她的嘴,说你姐夫还看着呢,就知道一天瞎说。天娟让她捂了一会,刚刚放开,又说,我看姐夫刚才朝我笑了一下,肯定同意我的意见,他也不想你娘俩受苦!方起秀无语地笑了笑,说你这疯丫头,真没招。方起秀比天娟大八岁,以前动不动给她梳辫子,有时还会拿火钳给她烫头发,有一次不小心把一大撮头发给烧了,害得天娟理了个娃娃头。晚上两个人在一起,天娟就闹着方起秀让给她烫发,方起秀答应了,把两根火钳放在炉子上,给天娟洗了一遍头发,然后试试火钳已经快红了,拿起来,吹了吹,感觉温度差不多,就拿起一撮头发来,缠了上去,只听得“嗞嗞嗞”的声响,湿头发在火钳上冒出一阵阵热气。方起秀拿着头发,过了一分钟散开了,将火钳放到炉盖上,又拿起另一根火钳,同样操作、同样热气、同样声响,反复十几次,天娟一头长发稍部都基本上烫了一遍,然后拿塑料袋套住了。约莫过了半小时,方起秀打了一盆清水,从塑料袋中将头发放出来,轻轻地洗了一遍,用梳子梳了一下,天娟的头发便打着波浪卷披在肩头上。“姐,你太厉害了!”

天娟对着镜子转来转去,甩了几下头发,感觉丝毫不比理美发店手艺差,直接抱着方起秀跳了起来。“好了,这疯丫头,别闹了!”

方起秀笑了,这么多天来她这是第一次不由自主地笑。“你这手艺,如果再学习一下,那以后开个美发店绝对不成问题。姐啊,看来我的美容院有希望了,你就是我的坚强后盾!”

天娟抱着方起秀不撒手,心头突然浮现一个计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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