裸露的街头,惊飞的鸟从狂野的江河源头逃离把心挥舞成一个个漩涡卷走草原最原始的歌谣“七九、八九,净肚郎娃娃拍手”,今年天气热,元宵节还没过,家家户户忙着拉粪、平整地、购买化肥,准备着春播。张也不例外,集中时间张罗着种地的事,他计划今年种五亩麦子、一亩地膜洋芋、一亩苞谷,带着天娟和天才连着拉了两天粪,又去购买化肥和地膜洋芋。按照往年,初八一过,石头窝里也开工了,但今年不知啥原因,老板打电话说让大家先等几天,场子里还有一些工作要准备,等妥当了再给大家打电话。问了一下其他场子里干活的人,也都说没开工,老板也是这么打电话的。大家有点纳闷,说不会吴庆儿出事后,政府要整顿石粉厂吧。据说石粉厂污染严重、安全管理上存在问题,县上已经来过两趟了。吴庆儿死后,石头窝子里讨论声一直不断。原来石场里也死过人,但这次李老板给吴庆儿赔了十三万五,创造了历史记录,五年前刘生辉炸死了,胡老板赔了三万块,前年赵大年被石头砸死了,吴老板赔了六万块,这次直接翻了一番。对此,大家七嘴八舌,各有各的说法,有的说生死由命、富贵在天,赔再多钱有啥用。有的说,私人的矿场,老板说了算,赔多赔少全看老板有没有良心了。有的说,干这些危险活就该早早签订协议什么的,要不死了也没个标准。有的说政府应该统一制定标准,让各类事故有明确的赔偿管理办法。有的说,这峡谷里天天白色污染,政府应该进行整顿,把这些厂子全关了,把污染问题解决了再重新开张,要不我们都在慢性死亡,说不定以后比吴庆儿死得还可怜。有的说我们干这活都有危险,老板们应该给我们卖保险,免得死了后老婆孩子没人管。但争归争什么问题也解决不了,最后大家放几个响屁,拼命地干活了。而就在他们这帮穷苦力争论的时候,老板们也没有闲着。峡谷里一共有十一家石场,注册的都是石粉厂,营业范围都差不多,大部分是各自为战,谁有本事谁拿山头,自己的事儿自己管理。吴庆儿出事后第十二天,“利民”石粉厂的老板黄利民、“常青”石粉厂的老板吴常青、“大庆”石粉厂的老板胡大庆就先凑到一块儿,三个人坐在办公室,一边喝茶一边讨论。三个人是第一批开办石场的,关系比较好,而且几个人的厂子都是以本人名字命名的,成为办厂的一种时尚。截至目前,峡里一共死了五个人,其中赵大年生前是“常青”石粉厂的,刘生辉生前是“大庆”石粉厂的,另外两个是其他厂子里的,老板和他们互不往来。黄老板场子还算平静,但也担心不已。“咋办呢?胡总,你说说,这李天华一下子把命价抬上去了,以后出点事我们可吃不住啊?”
吴常青话语间明显有点不满意。“也没啥?一条命啊,不是拿钱来衡量的!”
胡大庆摇摇头。“关键问题在于这没个卡码啊,你说刘生辉死时,你花了三万摆平了。赵大年死时,我花了六万摆平了,这才两年,李天华直接升到十三万五了,这以后出了事还能承担得起吗?我们得砸锅卖铁啊!”
吴常青说。“话也不能这么说,毕竟这年代不同,一个是五年前、一个是三年前,物价在涨、工资在涨、啥都在涨啊,你俩说咋办?”
黄利民在三个人中间岁数是最小的,很想听听他俩的意见。“涨归涨,但没有这么涨得快啊,你想想,五年前一袋白灰5块钱,现在8块钱,也就涨了三块,没翻倍啊?这命价翻了几倍啊!五年前三万,现在十三万五,直接四倍多!”
吴常青随手在计算器上拨拉着。“哎,没办法,这就看具体情况了,遇到好说话的,命价也就压下来了,不好说话的,那只能抬高,总不能把死人放在院子里吧!”
胡大庆指的是前年县里一个建筑工地上的发生的一件事,有个工人从施工架上掉下来摔死了,老板和死者家属因为赔偿之事没达成协议,最后家属将死者尸体直接抬到工地门口,打着横幅闹事。老板也是个狠茬子,找了一帮混混抢棺材抬,结果双方打了起来,最后警察出动,拘留了一批,政府出面将双方叫到一起调解了两天,谈妥了赔偿金后才把这事处理了。据说老板花在找门路、雇混混方面出的钱几乎赶上赔偿金了。“怪就怪这李天华,太年轻,球事不懂,也不会和大家商量一下,签订什么协议,还说保障劳动者权益,又不严格按合同来,说什么死者为大、生命无价,你说,他赔了就赔了,他倒闭了我才高兴呢!可把我们也带上了偏路,以后万一再出个赵二年、刘三娃的,该去赔多少,肯定比这只多不少!”
吴常青义愤填膺,用指头敲打着桌子说。“是啊,这个肯定只能涨,不能降,降了肯定要闹事!”
黄利民说。“哎,咋办呢?毕竟死了人,只有自求多福吧!”
胡大庆说。他是这当中岁数最大的,三个人都拿他当老大哥,有啥事不会了常去请教他。“我有个想法,不知道合适不合适……”黄老板笑眯眯地说。“有话就说,有屁就放,你不说咋知道合适不合适!”
吴常青急躁地说。“我们能不能把所有老板都组织起来开个会,大家制定一个标准,比如说工人的工资、命价这些,现在虽然说工资都基本上差不多,但也有些为了收民心,乱发奖金、增长工资啥的!害得有些老板连人都招不上!”
黄利民笑眯眯地说。“就是,还不是那个李天华,一天球事最多,这些歪风邪气都是他助长起来的。这次听说除了他除了赔钱外,还大办丧事,花了一万多,虽然工人们都夸着,但听说俩口子一正月天天在打架!”
吴常青气冲冲地说。“黄老板的提议很好啊,我感觉可行!就不知知道其他老板同意不同意!”
胡大庆认真思索了一下,郑重地点点头。“有啥不同意的!现在马老板、王老板几个都在背后骂把李天华哩!他可是给大家都埋了雷!”
吴常青说。“要不,你来组织一下,把几家都组织起来,大家开个会?”
胡大庆朝吴常青努努嘴,悠悠地说。“组织就组织,只要能保证大家的利益,我出头没啥问题!”
吴常青是那种风风火火的人,还真不怕事。“我全力支持,只要吴老板出马,没人不给面子的!”
黄利民笑眯眯地说。当天吴常青就给其他老板打电话,有几个都明确表态这是个好事情,只是马上过年了,等过完年再商议。最后,根据大部分人的意见,将这个会放在了正月初十。利益相关,老板们都很积极,大年初十,除了一个姓陈的老板说喝酒伤了胃在住院、一个姓马的老板说有事在外地赶不回来外,其他九家石粉厂老板如约而至,在县城花季食府大包间里,举办了一次团拜会。包间桌子上坐了十二个人,除吴常青、黄利民、胡大庆和李天华外,另外五家石粉厂老板分别为黄得意、李天民、王盈华、吴国强、刘玉良。其中李天民是李天华的亲哥哥,黄得意是黄利民的本家叔叔,吴国强是吴常青本家叔叔。说白了,九家中六家是本家相互带起来的,只有三家是单打独斗的,但开了厂后反而来往少了。吴常青作为东道主,带了他的会计,也是他的堂弟加死党吴常英来了,跑前跑后伺候大家。吴国强带了他的孙子“小豆豆”,说是老阿奶怕自己喝酒,让带上监督并服侍自己。“小豆豆”已经十二岁了,很有礼貌,见大家都鞠躬拜年,还忙着倒茶端水,乐得大家都掏出老人头发年钱。“常青这个团拜会组织得好,开了一个好头啊?”
黄得意一到酒店就连声夸着,他已经六十多岁了,准备再干两年就让自己的儿子黄利新接手,退休前把厂弄得更正规,让儿子接手时更顺利是他的心愿。“吴老板这安排得好,有些事确实该好好研究一下了,天华泡蛋娃不懂事,也不问我一下就私自答应,给大家都将了一军,哎!”
李天民没说几句话就开始抱怨,这阵子他也很难受,处理吴庆儿的事时,李天华不听他的话,说是自己四十多岁的人了,不用他天天跟在屁股后面指挥,气得他再没管。结果事情处理完了,几个老板冷嘲热讽,天华媳妇也为之吵个不停,本来今年要换买台车,结果这一赔耽搁了,心里很不舒服,正月初二两人还打了一架,媳妇说要是不瞎赔今天就能开着新车回娘家了、多有面子。两人吵得不可开交,最后直接动手了,害得李天民俩口子过去磨了半天嘴皮子才劝和。刘玉良、王华盈是后面新开的厂子,也不和其他人有啥关系,吴常青一招呼也就都没意见,说人多了主意多,啥事大家商量一下是好事情。陈老板和马老板虽然都请假了,但明确表示一切都听从大家的,坚决执行会议决议。团拜会开得顺利但也不算顺利。为了大家能够清醒地讨论工作,开始都是喝茶谈事。李天华作为这次团拜会的引子,媳妇最近闹得烦,一直保持缄默,听大家讨论光点头不说话。讨论了一个多小时,最后大家达成四条一致意见:一是以后招工,都必须签订合同,而且家属也要签字,凡是不愿意签订合同的,一律不招收;二是生死由命,合同上必须写清楚,如果出了意外不能赖厂子,伤了只负责前期治疗费,后面遗留症、残了啥不负责;如果死了一律赔八万,丧事最高标准不超过五千块。三是每个厂里工人工资都要统一,不能愿意咋发就咋发,每年奖金啥的,一律取消,不能惯出毛病来。四是对于那些爱跳槽、爱闹事的工人,只要有一家厂子开除了,其他厂子也不能接受。这五条其实是胡大庆、黄利民、吴常青三个人开小会时商量好的,本来还有第五条,说是大家相互支持、不要相互拆台,如果玻璃厂不要这家石头,其他厂子也不给他装石头,确保有钱大家一块赚。但对这条王盈华有意见,说这个与今天会议无关,管好厂子是自己的事,玻璃厂要谁的石头那是人家的事,不能你把事搞砸了让大家来扛事儿。吴常青想不到会有人反对,直接怼了过去“咋的?你准备把整个山全占了啊?”
大家都知道王盈华有后台,今年又上了一条石灰生产线,就笑着说王总财大气粗,这个还真有可能。王盈华不想和大家争辩,吴常青得意极了,又笑着说“蛋糕大家吃才甜,独食不好啊!”
没想到吴国强提意见了,而且直接冲着他来“咋了?你一天球事不管,吃喝嫖赌,还见不得人家吃肉啊?有本事了先把厂子弄好,别老想着钻空子!”
吴常青干的事逃不过别人的眼睛,其他人不好意思说穿,但亲叔叔就是动手也不敢还手,挨了骂只好干笑着说不是这个意思,我都是为了大家好。吴国强说好个屁,你那点小心眼我还不清楚。黄利民赶紧说常青考虑的还是有欠缺,但确实是好心。李天华也不急不慢地说,有些事可以商量,有些事就没必要订什么协议啥的,如果这样,我们还不如直接成立一个股份公司,大家一块当股东算了。吴常青正窝火,说你是不是早有这个意思,到处拉拢人心,就想吞并大家。黄利民赶紧拦住吴常青,说天华只是随口说说,让他少搅沫沫。胡大庆又问了一下大家还有没有其他提议,没人吭声。黄得意说整酒吧,肠将军和肚将军开始打架了。刘玉良也说难得吴老板请大家吃饭,别浪费时间了。吴常英根据吴常青的安排认真做了会议记录,想让大家签个字。结果吴国强说别整虚的,说归说,遵守不遵守还不一定呢,你以为签字了就成法律条文了啊?其他人赶紧说,这四点肯定要遵守,要不今天就不来了。李天华看着吴常青说“你咋不搞个歃血为盟啊,我推荐你当盟主!”
几人哈哈大笑,都说这个好,我们都推荐吴老板当盟主,以后每个月招呼大家一起开个会,喝喝小酒、讨论一下天下大事。吴常青得意地说大家支持的话我就却之不恭了,结果又让吴国强骂了一句:“我看你脑子打铁者,听话也不会听音。”
于是众人都笑了,吴常青尴尬地笑笑,说自己也是在开玩笑呢!没想到酒至半酣,又发生冲突了。吴常青醉了,又拿吴庆儿的赔偿说事,阴阳怪气地说李天华是菩萨心肠,以后那孤儿寡母的日子不好过,要经常去看看,听说小寡妇长得还不错,值得赔那么多钱。李天华说你狗嘴吐不出象牙,良心让狗吃了,能不能好好说话。吴常青一摊手,说我就没有良心,我只说实话,反正吴庆儿死了,媳妇也要跟人,谁睡不是个睡。李天华气得一拍桌子站起来就要干架,被坐旁边的王盈华和刘玉良拉住了。黄利民赶紧呵斥吴常青:这怂咋胡说,你阿爸还在桌上呢!吴常青笑着说阿爸不是男人啊?气得吴国强一杯酒就泼在脸上,说我哥咋生了这么个货,净不说人话。黄得意笑着说,虎父无犬子啊,你哥俩以前也是江湖上风云人物啊!黄得意和吴国强岁数差不多,大家以前也有交际,吴国强哥俩的风流韵事他也知道不少,吴国强只好打着哈哈说“老黄别瞎掺和,我这教训侄子呢?”
一会李天华喝醉了,开始发酒疯,大骂吴常青他们吃工人的肉、喝工人的血,没有良心渣渣,什么狗屁四条,全他妈的是资本家的卖身协议。王盈华和刘玉良赶紧捂他的嘴,吴常青还嫌事不大,喊着放开他,让他骂个够。结果李天华挣脱两个人,拿起一个盘子就砸在吴常青头上。吴常青也跳了起来,非要和李天华见个高低。黄利民和胡大庆赶紧压住了,说就你挑的事,还不悄悄的。吴国强连说打得好,李老板这盘子还小了点,最好给这货头上扣个盆子。吴常青这个人有个好处,就是脸皮厚、爱听人劝,见大家骂他,反而不跳了,摸着额头上流出来的血,说来来来,最好把那个东坡肘子扔过来,我半天还没吃一口呢。李天民见弟弟闹腾得厉害,上去打了两个嘴巴。李天华这阵子受的委屈太多了,挨了两巴掌反而清醒了点,开始哇哇大哭,说难道做个好人就这么难吗?钱是个啥东西,比命还香吗?哭得稀里哗啦的,李天民和王盈华、刘玉良连劝带抬拉回家了。一下走了四个人,有点冷场了。吴国强又开始教训吴常青,说他脑子进水了,哪壶不开提哪壶,好好的一个饭局搅成啥了。胡大庆也骂他越来越没皮脸了,啥话都敢说,啥钱都敢挣。黄得意却一个劲地笑着说长江后浪推前浪,这常青是继承了老吴家的优良传统,气得吴国强连骂黄得意“这老怂,以后不能打交道了!”
吴常青反而不吭声了,拿着东坡肘子啃个不停,还连说人少了好吃肉。黄利民一边拿餐巾纸给他擦血,一边笑着说我看你就是骆驼蹄子牛板筋--死皮顽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