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昨晚昏暗路灯下不一样，这下顾恒的脸清清楚楚地呈现在莫筱月眼中。锋利的剑眉下那双眼睛毫无情感，阳光照射下，高挺的鼻梁在脸上投下一片阴影，嘴唇抿着，显得有些薄。五官和记忆中的那个顾恒还是有变化的，变得成熟了，更有魅力了，却更冷漠了。他穿着一身白大褂，显得身线更是修长，胸前别着胸牌，上面写着：副主任顾恒。莫筱月更震惊了，这比她的职称都高，顾恒真的变了好多，她快不认识了。顾恒也直直地盯着莫筱月，眼里一片冰冷，似乎想等莫筱月说第一句话。可莫筱月又像昨晚一样没出息，想说话，却发不出声音。吴莉莉看着两人之间的氛围不太对，只当顾医生不认识这个新来的，连忙打圆场道：“顾医生，这是咱们科室新来的医生，叫莫筱月。我们刚才在电梯里遇见的，没来得及跟大家介绍呢！”
顾恒瞥了一眼吴莉莉，又接着看向莫筱月，冷冷道：“你好。”
“你…你好。”
莫筱月磕磕巴巴地说，说完话她就有点不敢看顾恒的眼睛了，她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面。十二年来的第一句话，莫筱月你可真没出息，说句“你好”都能结巴。“开会。”
顾恒又冰冷冷地说。众人连忙奔向会议室。莫筱月还站在那里盯着地面发呆，顾恒冷冷的声音又传来：“开会，等谁请你呢？”
莫筱月吓了一跳，连忙跟上顾恒。这人，十二年了，还是好凶。走进会议室，大家都坐好了。莫筱月没看见空位，就走到了角落里。会议室里的人都看着这个陌生人，一边看一边小声议论。期间，顾恒的眼神一眼都没有看他，像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这时，有一个人进来了。大家都站了起来，包括顾恒。顾恒走到这人面前，恭恭敬敬喊了声“老师”。看来这个就是老师的同学霍长林了。霍长林点了点头，他看见了角落里的莫筱月，招了招手。莫筱月走了过去，瞬间，所有的目光都聚集在莫筱月的身上，她很不适应，她还是应付不来把自己暴露在众人面前。霍长林拍了拍莫筱月的肩膀，对众人说：“这是咱们科室新来的医生，特意调到咱们医院的，他原来的老师也很有名，叫吴敬庚，大家都认识吧！我也不多说了，让我们这位新来的医生做个自我介绍吧！”
众人哗然，吴敬庚谁不认识啊。要说在全国的肝胆外科，最出名的两个人那就是吴敬庚和霍长林了。“南吴北霍”的称号更是响当当。南吴，就是莫筱月的老师吴敬庚，毕业后没留在大城市，而是回到了自己的家乡，在那个小城市继续着自己的医疗事业。前几日他突然逝世的消息传出，众人无不为之唏嘘，这么优秀的医生，就这么在异国他乡离去。北霍，就是顾恒的老师霍长林，和吴敬庚是同学，毕业后留在了大城市，在这医疗最先进的前沿做着贡献。但由于年纪增长，霍长林近些年渐渐退隐幕后，把工作交给了他的学生。尽管他们或离开，或老去，但他们都是当代医疗事业的中流砥柱。“南吴北霍”更是激励着无数年轻人为自己的目标奋斗，这或许就是偶像的真正力量。长江后浪推前浪，未来是年轻人的天下。而他们这些前辈，就是海岸上的灯塔，指引着海浪的方向。莫筱月点头，听到老师的名字无疑让她安心了许多。她微不可察地缓了缓气，款款道：“大家好，我叫莫筱月。S市医科大学毕业的，咱们医院的肝胆外科一直负有盛名，能来这里工作，我荣幸之至。希望在未来的工作中我们都能互帮互助，共同努力。请大家多多关照。”
话落，莫筱月向众人鞠了一躬。会议室里响起掌声，莫筱月这话说得很得体，没有刻意强调自己的身份，而是虚心夸赞了一番新的科室。伸手不打笑脸人，这些新同事应该也不会太刁难她。众人对莫筱月认可了一些，但毕竟是大医院，人们都忙得很，不会过多关注一个新来的人，真有实力，就自己证明。莫筱月环顾四周，顾恒没有鼓掌，就那么一直看着她。她看不懂顾恒眼里的情绪，只觉得很失落，她怕顾恒不欢迎他，她挺想得到他的认可的。想着想着，顾恒的眉梢动了一下，像是能听到莫筱月说的话，举起手，懒洋洋地拍了几下。莫筱月眼睛一亮，随即转开了目光。他给我鼓掌了。后来每个人都进行了自我介绍，莫筱月没记住几个人，除了电梯上的那四个，其他人也就混了个脸熟。做完介绍，就是科室日常晨会了。晨会上医生们纷纷讲解着自己的病人病例，主任、副主任或者年长的主治医师轮番提出问题，再一起讨论接下来的治疗情况。每个科室都有晨会，在她原来的医院也要每周晨会，听着听着她渐渐融入进会议中。大多都是常见的肝胆外科的疾病，肝脓肿、胆囊炎、胆囊结石、胰腺炎等。有一个病例莫筱月印象深刻：46岁男性，右上腹疼半年，加重伴上腹部包块一月。B超显示肝脏占位性病变，既往乙肝多年。通过分析各项数据最后确诊原发性肝癌。“肝癌”两个字总能轻易地刺中她的神经，她在思考，怎么治疗更适合这个病人。沉浸在思考里，莫筱月没听到有人叫她。“莫医生！”
霍长林又叫了她一声。“嗯！”
莫筱月回过神。“你刚来工作，不熟悉科室的日常，顾医生先带你两天。顾恒，没问题吧？”
霍长林吩咐道。莫筱月紧张地看着顾恒，有点发怵。其余人也都看向顾恒，顾恒这人最怕麻烦，从不多管闲事。而且冷漠少言，是个人都能被他冻跑，他肯定也不愿意接这个麻烦事。“没问题。”
顾恒向霍长林一点头。众人有些惊讶，顾冰块竟然能接下这个任务，也不知道对于莫筱月来说是福还是祸。最惊讶的莫过莫筱月本人了，她有些期待顾恒能带她，可她又不敢离顾恒太近，毕竟现在连跟他说话都困难。她到现在还觉得能跟顾恒做同事就像一场梦一样不真实，更别说要顾恒带她工作了，真是受宠若惊。她不知道顾恒是怎么当上医生的，也不知道他为什么会选择当医生，而且这么年轻就是副主任级别了，他原来不是想当兵的吗？当医生，会是因为她吗？而且还选择了肝胆外。莫筱月摇了摇头，企图把这不切实际的想法摇出脑海。他应该恨死自己了，怎么还会为了自己当医生呢？散会，莫筱月跟着众人往外走，这时霍长林叫住了她。“小莫，留一下。”
莫筱月停下脚步，转身走向霍长林。霍长林看着莫筱月，笑了一下：“老吴总跟我说起你，说他最得意的学生就是你，今天我可算见到了。”
莫筱月张了张嘴没说话，继续看着霍长林。“都说世事无常，可真落到自己身上谁都接受不了。老吴说走就走了，这么突然，我连最后一面都没见到……”说着，霍长林有些哽咽。“您节哀，老师也总跟我提起您，说您是他最佩服的对手，也是最好的朋友。”
莫筱月安慰道。“他到底是怎么……“霍长林没说完，但莫筱月懂了。莫筱月也叹了口气，她也不愿意回忆起那段痛苦的记忆。“老师带着我去非洲，刚去那一年条件特别艰苦，喝不上淡水，做饭都要用净化过的海水，但根本净化不纯，还有着咸味。老师还笑着说做饭都不用放盐了，水就够咸了……”说到这两人俱是一笑，仿佛那个调笑着说水咸的小老头就在眼前。吴敬庚带着莫筱月来到非洲，其实他也有点后悔了。这里的环境比他想象中艰苦太多了，喝不上淡水，更别提洗澡了。莫筱月和医疗队的其他女医生前半年没洗过一个热水澡，都是拿毛巾浸满了水往身上擦的。莫筱月原本身体底子就不好，之前大病过一场，身体还虚着。她刚来这水土不服，吃什么吐什么，后来直接发起了高烧。吴敬庚急得不行，怀疑是疟疾，到处联系人要药，可非洲医疗资源实在太紧缺，无奈他只能从国内调药。队里又陆续有其他人病倒，吴敬庚作为队长，要照顾每一个队员，还要给当地人看病。好不容易其他人病好了，可他却病倒了，他也就一直带病工作。吴敬庚本来就有基础病，但他一刻也不能懈怠。国家派他来援非，是对他的信任，他代表的不仅仅是自己，更是他的国家。他要向外国人民展示着中国人的无私和大爱。可他这一倒，就再也没起来。缓缓说完，莫筱月和霍长林都沉默良久。莫筱月心里一阵酸涩，老师一生都奉献给了医疗事业，吴敬庚不仅是她一个人的老师，更是所有医疗人员的老师。他教的不是医学知识，而是为医者的无私大爱。常言道，德不近佛者不可为医。吴敬庚有着真正的佛心，他真正担得起“医者仁心”这四个字。“你是个好孩子，筱月，别辜负老吴对你的期待。”
霍长林带着浓浓的鼻音安慰着莫筱月。“我知道，我不会辜负老师对我的期望的。他不想我再庸庸碌碌下去了，我也要向所有人证明，吴敬庚的学生，不是孬种！”
莫筱月突然就明白了梅敬庚的良苦用心，老师在生命的最后，给她铺了条路。让她回到本该属于她的位置，她不应该在小城市做一辈子小医生，而是要来见世面，做一名真正有能力的医生。她的路，还很长；她的未来，会更灿烂。而作为她的老师，他只能为她做这些了，剩下的路，要莫筱月自己走了。霍长林又叮嘱了莫筱月一些话，就让她走了，自己却陷入了过去的回忆中。莫筱月吸了吸鼻子，情绪还没有完全收回，一开门，差点撞到人。莫筱月连忙说了几声“对不起”，却没有回应。她抬头一看，顾恒就那么皱着眉看她，眼里又是莫筱月看不懂的情绪。二人又陷入诡异的沉默。莫筱月不知道顾恒站在这里干什么，也不知道他都听到了什么，她还是好心虚，只要跟顾恒单独待在一起，她就很想逃，她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带你去办公室。”
顾恒的声音毫无波澜，甚至还有些冷漠。说完他就走了，又没多看莫筱月一眼。莫筱月无言，静静地跟着他走了。顾恒，你恨我吗？那就一直恨吧，总比看不起我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