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上早挂了一盏红灯笼。鹏搏九万,腰缠万贯,扬州鹤背骑来惯。事间关,景阑珊,黄金不富英雄汉。一片世情天地间。白,也是眼,青,也是眼。笔法俊迈流丽,字迹灵动,神采超逸,令人见之如见其人。是谢梅。我抬眼逡巡,周围并没有谢梅的身影。荣靖已经将孔明灯点好了,他招着手,要我过去。我这才看得清,他上面都写的是什么。他什么都没有写。我被他给气笑了:“什么都没有,那你装神弄鬼什么?”
荣靖但笑不语。直至灯放得远了,火光把灯纸撑开,纸上方缓缓现出字来。依稀见得白首夫妻这些字样。可荣靖偏不告诉我到底是什么,将我不告诉他的一切都给报复了回来。这人真是小气得很,睚眦必报。正仰头望着那孔明灯,目光所及之处,骤然多了几许闪烁的绿莹莹的光来。是萤火虫!这个季节本是不会有萤火虫的,他们的寿命很是短暂,只有夏夜的几个晚上里,才会见着。可后来一年的上元夜里,谢梅带我出去,我偶然提及一句,那万千城阙里的灯火就如萤火虫一般,飞舞在人间的冬季里,他放在了心上,在药王谷里养了许多的萤火虫,每年上元节时,他便放出来给我。我努力地寻找着他的身影。果见在不远处,谢梅和玄清一起,两人手里提着一个空篓。四周都被灯光和萤火虫的亮辉映着,我看见他把食指放在了唇边,做一个噤声的动作,继而带着玄清一头扎进了黑暗中。荣靖嘴角忽地漾起一抹笑容。我不知道他瞧见了谢梅没有,观他神色,并没有什么异样。“谢梅也在。”
他蓦地说了这么一句。我抬眼去看他。荣靖替我拢了耳边细碎的发,极为认真的凝视着我:“洛娥,你所说的每一句话,我不曾记得的事儿,我都已经努力去查证了。我不知道事实,可我愿意去相信你。可唯独谢梅一事,我承认我是嫉妒了。”
“我嫉妒他知道你所有的喜怒哀乐,嫉妒他与你时时的心有灵犀,嫉妒他在你心中占据了那么重要的位置……洛娥,我慌了。”
字字句句,竟这样的真情实感。他是人人敬仰的少年英雄,他的子民说他战无不胜,道他英勇无匹。可他居然与我说,他慌了。眼底带着不确定的慌张,毫不虚假。“荣靖……”我嘴笨得可以,“我一早便已说过,师兄是我的亲人,你也是,我对你的那份爱,半点儿做不得假。你们都是我愿意用性命去保护的人,我……”不等我说完,荣靖便已笑揉着我的头,叫我和他一齐把所有灯笼给挂上去了。仿佛方才的一切只是我的幻觉而已。上元节甫过,师傅的一应事宜都已准备好了。人人面色凝重,尤其谢梅,他将担忧与惊惧写在了脸上,让人难以忽视。反观荣靖,面上倒没有什么异色,还是事事体贴于我,偶尔也同我拌两句嘴。只是种蛊的那日晨起,我见到他坐在屋子外面,朝地上倒了一杯酒,嘴里念念有词。屋子前,原本堆的那两个雪人儿,因为气温的回升,今早已彻底的化作了一汪水渍,只剩下一条红绸子、一个红盖头,沾了水印,仿若鲜血洇在上头。我曾设想过。倘或有朝一日,我记起了和荣靖做夫妻的那一年,我一定要把从前在哪里救的他,怎么样把他救醒,然后不舍的送他离开……一一都要告诉给他听。我已经迫不及待。我要狠狠的嘲笑他:哈!你看,都成婚一年了,你竟还是想不起三年前许下的誓言,真是个呆头鹅。可真正到了恢复的这一日,我的心中却只有杀意。新婚夜将我抛在婚房,用整个儿苗疆要挟,要我一定救他心上人的性命,包庇一个害我险些丧命的罪魁祸首,师兄的伤,小鸠儿的死……他究竟是以何面目再次站到我的跟前来的?记忆中,是一片的昏暗,昏暗中开出一朵火红的、妖冶的花来。是我那个无辜孩儿的性命,是小鸠儿最后同我说“我们是一起来的,要回苗疆,就得一起回去”的坚毅面容,是谢梅琵琶骨被剜,膝盖骨被挖的鲜血淋漓……我几乎是被吓醒的。右臂上有一道深深的血痕,师傅已经给我缝好,噬心蛊此刻正安心寄居在我的体内,与我同生共死。我双足下榻的那一刻,大门猛地被人推开。荣靖端着个托盘走了进来,俊雅挺拔,风姿如玉。我双腿酸软乏力,在见到他的那一刹那,没用的倒了下去,却还是要他来相扶。眼神清润,气度娴雅。他就是凭借这样的神态给予我那一年的所有噩梦。“荣靖,我全都想起来了。”
我明显的感到他的双手一僵,甚至那淡淡然的脸上,都有了几分的空洞凝重。“我知道。”
简简单单的三个字,便将他所作所为掩盖过去了吗?我狠狠地抓着他的手臂,指甲生生断了两根,指甲盖里渗出了鲜血,竟也毫无知觉,只是恨,恨他竟然云淡风轻的说出这三个字。我几乎是怒吼着,声嘶力竭:“你为何还是不死?你竟然不死?你这样罪孽深重的人竟然还是死不了?”
我推开他,赤着脚跑到桌边,手里抓过篮子里的剪刀,朝着他的胸口便刺了过去。荣靖没有闪躲。剪刀刺在距离他心口一寸的地方。只差一寸,那是要害处,他的死穴。荣靖的脸上依旧是无甚变化,像是一早便已猜测到了:“等你身子好了些后,我们便回王府去。”
“洛娥,你答应过我的,只要我放了他们,你便会和我回去。”
不知为何,荣靖的声音中有几分的慌张。错觉。定是我的错觉。他那样的笃定自信……若我想不起来,终生只是那个仰慕他的无知少女,自然愿意和他离去;若我恢复记忆,他自然还有办法,就如此刻,威胁,永无止境的威胁。我还欲讥讽他的拙劣手段,谢梅却闯了进来。见此场景,他脸吓得煞白,硬生生掰开了我的手,任由那剪子还停留在荣靖的胸口。那里鲜血留个不住。“你还想要怎么逼迫她?”
谢梅安抚着我颤抖的身躯,只是他的手冰冷,冷到令人害怕,而我的手上染血,烫得骇人。他道:“荣靖,她既做出了这样的选择,就代表她不想要跟你回去。”
“药王谷并不欢迎你这样的人,请走好不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