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他喜欢听这样的言语,那我也不甚吝惜,张口就可说出来。我道:“你若是死了,我就将你的尸体埋在滩涂底下,等到你的尸体腐烂,再挖出来,白日里浅滩上气温高,足以将你的尸身烧起鬼火。”
然后有了火源,我又可想办法求救。像是很久以前的做法。只要有火,只要有办法让人注意到此处还有人存在。我就一定能够脱身。“我不亏的。”
说着,我将荣靖腰腹上的布条小心翼翼给解开了。已经被鲜血黏在了皮肉上。褪下的时候,我能感受得到他肌肉在抽动,每褪一寸,身体的本能会使疼痛处一颤。分明疼到了极点。可是连哼一句荣靖也是不屑。我默不作声看了眼,见到伤口处被水泡过,再被布条捂着这么一天一夜的功夫,已经发白且肿起来。看不出原本肌肤的模样。看得人心头一骇。我猛然将头抬起,去看他的神色,然而什么都没有。他不表态,似乎也不觉得这有什么。也是。在此之前,他不知道都经历过多少次生死临关的场面,身上挨过多少的伤口。我依稀还记得,他身上大大小小新旧不一的伤痕。对于荣靖,我什么都还记得。例如他应当会说出的话,他会有的东西,他身上哪里还有严重的疤痕。最近的一次……除了这腰间的伤口,应当属左肩上,因为阿芙蓉之故,我在他肩上留下的牙印。时至今日,我还是能够清晰地忆起那种血肉入口的滋味儿。充满了铁锈味儿,灼热得会顺着喉管滑进心肺,然后使得胸腔火烧一样的干疼。甚至连细枝末节都能够在脑海当中慢慢地浮现。只是……偏偏又实在记不起来,怎么就走到了这一步。然而眼前也当不得假。有时候我甚至会怀疑,那些我觉得自己还记着的事物,其实不过都是我自己一个人在做梦,而过去……与荣靖的过去,或许是另一番模样。所以走到今天这一步并不奇怪。反而是我觉得时而出现的温情记忆,都是自己求而不得的贪婪。一面自嘲着,手上功夫却空闲不得。没有足够的资源,这里的树种含盐量也太高,即便真的能可生长出医治外伤的草药,也不能轻易给荣靖用上。是以只在将他伤口擦拭干净后,再用晒干的裳带给他绑上。整个儿过程当中,我俩就一直保持着沉默。没有人说话。何况只要一开口,就必定是针锋相对,字字句句都往对方的心窝子里戳的狠劲儿。还不如就缄口不语呢。伤口处理好后,荣靖还要往前方走去。这一次,我没再问他去哪里。反正哪里都是他乡,哪里都没有办法脱身,都陌生得很。唯独眼前的人,步履坚定地走在前头的人,身影还是一如既往的落拓不羁。即便只是远远看着,我都能知道是他。那是一种极其奇怪的感觉。头顶日光杲杲,光辉烈烈地投射下来,再经由海面反射,将他的影子拉得极长,同时也模糊了他的身形棱角。只有一个简单的身形轮廓。但是一伸出手来,能够比划得到他有多高,能知道他走路时脚步轻缓,却极是稳重。这样想着,脚下不由得慢了半拍。所幸荣靖有伤在身,也不见得他走得有多快。所以在我反应过来后,也就及时赶了上去,一步一步跟着他,踩着他的脚印走去。腰上的伤势委实严重过分了,连脚印都有些深浅不一。排除了地面环境的影响,只有他身上的伤太重,才能够说得通,这样一个凡事一丝不苟的人,竟然走出的脚步是这样的。这样的容易叫人记住。荣靖像是在找寻什么,走着的时候,目光不时地四处张望着。是在寻找什么?我们都知道,此地究竟有多么的偏芜。只凭着这里的生存环境,就能够知道,这里连活物也少见。是真的偏芜到哪怕是确县周围的渔民,都不会有人动起念头来到这里。所以荣靖定然不会是在看是否有营救我俩的人到来。那这里还有什么值得他这样去寻找?我心底充斥着好奇的心思。但是嘴唇微张了张,却又什么都喊不出来。他的事情,何时轮得到我来过问?于是也就静默地跟着他,要看他究竟在玩什么花样。可一直走到了天擦黑,我都没见到他脸上有其余的表情,只一味的将一双好看的四折凤眼稍稍眯起来,警觉地观望着周遭的状况。荣靖蓦地停住了脚步。我密切关注着他的动作,所以在他住脚的下一刻,也颇是乖觉地站定住了。然后还是望着他。但见他突然从靴子里抽出一件东西来。定睛细看了,才看清楚上面刻绘着的精致纹样。正是翁六当日赠予我的那一把匕首。但是……我分明记得在坠下深渊的最后,荣靖已经将之掷了下去。此时此刻又怎会在此?我又开始怀疑起自己脑中所记忆的一切了。只是这一次,荣靖倒反常地与我解释起来。他道:“这把刀还有用处,我再蠢都不至于将它给扔了。”
所以此前不过是障眼法。让我误以为匕首已落,我俩再没有其余的生机,唯死路一条。然后也就全然都不管不顾。什么都肯放弃,也什么都肯把握住了。但是能放弃的终究还是放不下,想把握住的东西也一样都没能抓住。一事无成。我瞧着荣靖将匕首握在手中,而后周身敛起气息,将自己的存在放得低弱了。我惶惑出声:“你要做什么?”
此地什么都没有,他突然这样警觉起来。让我的心里惴惴不安的。荣靖瞧了我一眼,眼眸中有纠结之色划过,但片刻过后,却又恢复如常。只见他快步冲到了我跟前,没有一句解释,立即就将我拉着往前走去。“你作甚么?”
我问道。但脚下却是跟着他的脚步行去。只是奇怪于他的目的。“在这里等我。”
没有多余的话,让我待在一个高地后,转身便要走的意思。忙得反手拉住了他。“你要去哪里?”
知道他不会和我说的,否则,一早也就说了,于是换个说法,“你去哪里,我就跟着去哪里。”
“荣靖,你可别忘了,我还要靠着你离开这里的。”
生怕他会再以各种讥讽的话语来嘲讽,所以我十分有自知之明地将自己的理由给说了出来。然后张着一双眼睛瞧他。想他应当不会再有其他的借口,能够将我给甩下。但手上却抓得紧,唯恐他会真的连解释也没有就甩开我的手转身离去。自信与惧意是同时涌现的。总觉得自己理由充足,无人能够拒绝。然而当一个人不拿你当回事,就算你搬出了天底下最具说服力的说辞。他还是可以直接视作无物。等了良久良久后,我才听到荣靖的声音。他回答道:“好!你不怕死,我怕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