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话声顿了顿。紧接着,那只撑在我脑侧的手轻柔柔地动了动,勉力伸出拇指摩着我的脑袋。在周身都麻木僵硬的此时,这样细微的动作被感官清晰地放大。有些痒。不住地有土灰掉落下,我习惯地将眼睛闭起。所幸待在这黑暗中也实在太久,似乎闭眼与睁眼并没有什么区别。反正都是什么也看不到。只是想到才刚他的话,以及确实正真切面临着的危机,也就不管他的这一小动作。我只是出声问道:“什么秘密?”
其实我们都深深知道,在现在这个时候,不管说的是什么,都不过只是想要证明彼此还存在着。加之呼吸愈渐稀薄,脑袋越来越沉。到底也没有多少心思能够完全将对方的话彻底听下去。更遑论去细思他说这番话的背后寓意。所以我也就没怎么放在心上。哑子沉声道:“其实……”后面的话却怎么也说不出来。偏是这样,我反倒多了些好奇。便问:“其实怎么?”
倏然又陷入一种诡异的沉寂当中了。久不闻他回答,我不在意他要的说秘密为何,便又岔了个话头,说道:“你似乎很是相信白子墨。”
他愣了一愣,半晌才应了一声道:“他不值得信任。”
“因为现在他或可前来救援或可放弃我们的未知?”
想了想,我自己接了下去,“还是说,你是为了荣治才这样防备他?”
毕竟,哑子是荣治的人。而白子墨身为廉庄的副体。也即是说,其实在某个方面来说,白子墨就等同于廉庄。就如他亲口所承认的那样……廉庄是他,也是他的主人。即便先前白子墨同我们在一个战线上。如此的身份,还是不容易让人完全接受他的。何况哑子的身份……他不否认,暂且也与荣治脱不了太大的关系。都在情理之中。我也隐约知道了哑子的回答的原因。之所以还提起白子墨来,不过也是想在此时多给自己,还有他一个希望罢了。究竟我们此刻也只能够依靠一个白子墨。如此境地,要靠着自己脱险实在天方夜谭。除却相信他,信任他,倒还真是别无选择。终归都是走投无路,无计可施之时,还抱着一个希望总是好的。我勉强动了动自己空闲的另一只手。小心翼翼的,连原本粗急的呼吸都放得轻而缓起来。唯恐一个不慎,还未等到人来,自己先把自己给埋了。思及此处,又像是为了使得自己放宽心,便微微勾起唇角,无声地笑了笑。黑暗中,也不知道哑子是不是感觉到了我的变化,一问:“要替他辩解他是如何值得信任的吗?”
尽管现在除了麻痹感,已经全然没有其他的感觉。但幸而手指还勉强可以移动。虽然麻木,但是至少我还可以控制一二。便悄然地越过哑子的肩头,替他撑了撑头顶的石块,一面说道:“至少现在,他还值得信任。”
“不管他来或不来,哑子,我们再多撑撑罢。”
咬着牙替他分担了些重量,我道,“如果到了最后,也等不到他来,那么……”“那么即便是死,你也无怨吗?”
听我略有犹豫的话,哑子接了过去,直问。我默了默。然后才轻轻眨了眼,上撑着的手臂渐有压力传来。仿佛有一股力量,将手臂里的血液逼退回来。撑着的手已经无知无觉,好似已不是自己身躯的一部分,完全脱离游移开来了。哑子支撑的时间远比我长得多。且这些压力,绝大部分都压在了他的身上。难以想象,他如今还能够同我有来有回地说这话。想到这里,心倏地狠抽了一下。我按捺下心腔中的微疼,一边回答着他,说道:“无怨,但是挺不甘心的。”
同时悄然挪了挪手掌,想要多替他承担一些。“不甘心什么?”
哑子自然而然地同我接着话,一步步诱着我将剩下的话说完。像是多年的好友在一起叙旧,言语间没有半分的陌生感觉。我竟也不排斥他这样的话。或许真的是在这里待久了,时刻面临着生死关头,所以也慢慢愿意将自己心里的话说出来。“明明很多事情已经开始展露眉头,只要我继续下去,就能够将之弄得一清二楚的,还有些人……”可是现在,也不知道这个机会自己还能不能拥有。我好不容易才能有机会知道荣靖的下落。知道在我亲手给他递了一把刀入胸膛后,他的确彻底从这世上消失。但我还是想要再看一看他。还有别的许多事情。很多事情已经记不清楚了,但又有太多的纠葛仍然存在,并未因为我如今的现况而消失。而我天生偏是一个热爱多管闲事的人。尤其在事情还与我有所牵连时,我便更是想要去将其亲手解决。如今因为这么一个意外,所有想看的人想做的事都或全部见不了做不了。如何能够不甘心?此前知道自己的身体在不断地走向衰败,也晓得自己可能在某个瞬间,就会彻底地倒下去。然后从此与这个世界的一切无缘。那时起,我就是不甘心的。但像如今这样满溢的不甘心,却还是在方才,在哑子问了我之后,才慢慢加强。而后隐约变成了一种类似于执念的东西。“只是这个机会渺茫得很,虽则可能我侥幸从这里出去,也还是遗憾。”
我自嘲道,“但若就葬身于此,那遗憾必然更大的。”
久久不闻回应。哑子似乎在沉思,脑袋歪在我颈间,呼出的气息渐渐地有些缥缈。彷若这个人忽然就不在我的身边。而我所感受听到的呼吸声,是从极遥远的地方传来的。这个认知让我有些心慌。没法儿用眼去看,只好以言语试探。我反问他:“你难道就没有心愿未了吗?一朝丧命在此,你就没有丝毫的牵挂吗?”
我看不透哑子这个人。不仅是他的身份,还有他做一切事情的动机。我总是对他有一种极其熟悉的感觉。但是这一种感觉究竟从何而来,便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楚道不明白。或许是因为他与荣靖有关。在从他手上拿到玉髓膏的那一刻,我无比坚定着他与荣靖必然有着密切的关系。甚至于后来几乎就拿他当作了荣靖。也许当真是疯了。我不知道那时自己是怎么想法,只是一味地认定。认定了荣靖改换这一副面貌来捉弄自己,报复自己。便是现在,我都会忍不住去想。他会不会真的是荣靖。报复也好,其他的也罢。只要……只要证明他这个人还活着,就比什么都要来得重要。可是荣靖死了。我亲眼见证。且荣靖为何要帮荣治,又要如何心态,才能够在我面前,谈及自己“已死”的消息?哪怕心底如何多想,理智都会将自己不切实际的一切幻想悉数打破。有了这个清醒的认识,我几欲控制不住自己颤栗的身躯。须得要张大了嘴,竭力将胸口的那团怪气呼出,才能稍稍缓解。却也因双肩暂时的抖动而造成土石掉落。脑侧的手一动,不动声色地替我挡了那土石。哑子不答反问:“你的遗憾,是他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