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我已经记不得李郎中究竟生得什么模样。之所以我会笃定他俩是同一个人,是因在李回春所居住的院子里,发现了一棵叶型奇特碧绿光亮的猫儿刺。那段时日里,我与荣靖两人都对彼此怨恨之至。就在那棵树下,还曾发生过激烈争执。虽然瞧不见,但是猫儿刺的叶子实在奇异,让人即便看不到也能够深深记住。加之熟悉的草药味道。彼时我是个瞎子,只能借助自己的嗅觉与听觉,是以那段时日的一切味道与声音,我总是记得格外清楚。正骨医手……当初亦是因为我肩上受伤,才找到的这一位港良城赫赫有名的李郎中。所以李回春就是李郎中,这一点毋庸置疑。只是彼时的我与现今的我大不相同,李回春应当是认不出来了的——至少,那时我的脸上还留有骇人陋痕。但在看到我的那一刻,李回春眼中竟然还是闪过那么几分惊愕。后面又盯着我瞧了好久。及至谢梅发觉了,笑着便开门见山:“小王登门来,是有事要托郎中。”
有意无意地把我挡在了他的身后。为免事端,我一旦出王府外面,都一律是用斗篷遮掩住自己的形容。只是这天气委实地热,在进得此处后,谢梅便给我松开了些许。李回春所能见到的,无非就是我这一张脸。身为大夫,每天要接待的人着实太多了,多年不见,我不觉得李回春还能够记得我。不意却听到李回春对我道:“姑娘生得有些眼熟。”
随即才见他应谢梅的话。“王爷有什么事情,尽管将草民唤去王府就是,竟还亲自走一遭,草民惶恐。”
谢梅对他的态度还说得上恭敬:“因为事情很是重要,总得小王亲自来,方显得更为有诚意。”
闻言,李回春亦察觉出不会是什么简单之事。便听他推脱道:“草民本事尚浅,唯恐不能做到。”
“此事,非李郎中能可做到不可。”
我抢在谢梅之前答道。方才李回春对我说的那一句话,让我心里有了些波动。我有一个私心。所以便只能趁此时引起他的注意。我道:“若非是提早了解过郎中的本事,我们亦不能够就这样对郎中提出请求。”
李回春方缓缓移过目光来,望着我,半晌后,问:“不知道是个什么病人?有何特殊之处?”
“还请郎中随小王回王府一观,请。”
谢梅着手将人引着出了门去。因一早就定好决定,要将李回春接去王府的,是以多备了一辆马车。李回春独自一辆,我与谢梅一辆。路上,谢梅问道:“原以为他好歹会问一问情况,所以我俩才亲自来,不想他竟就这样轻易答应了。”
“许是看在师兄北竞王爷的面上?”
我心中亦是好奇,但仍调笑道,“毕竟能得北竞王亲自去接,多大的荣光不是?”
谢梅无奈失笑。但他一贯很分得清楚时机。他严肃着一张脸,道:“他好像还记得你。”
此前我被荣靖扣留在李郎中的家中,谢梅是知道得清清楚楚的。连我当时眼盲,现今都能一眼认出,遑论是谢梅提前查过底细的呢?当下我也并不隐瞒,只说:“记得很是正常啊,到底我生得好看,寻常人见到了,很难忘记属是常理。”
谢梅原是想笑的。但在触及我满头银丝之时,那满眼的笑意便瞬间凝固起来。我知道他的意思。谢梅从来都很照顾人的情绪的,尤其是对我。对曾经经历过绝望的我。所以哪怕重逢之初,他便已经注意到了我的异常,哪怕曲五与翁六或可提前与他说过了情况。但在那时,我显见到他眼中的讶异与愤怒。只是为了顾及我的感受,所以他选择视而不见,只要我不提,他就可以一辈子都不问,这少年白发是因何而来。察觉到自己的目光太过,谢梅慌得收回神,说:“阿洛……”“师兄别难过。”
我主动地抱住了他,这是我现在唯一能够找到归属感的方式,“我很好,师兄一点儿也不需要自责。”
“会好的!”
他摸着我的脑袋,任我在他怀里蹭着。他柔声说道:“师兄不会就放任你这样,一定会让阿洛重新恢复从前模样的,不,应当是比从前还要来得讨人欢喜。”
我其实一点儿也不在意了。自从知道自己性命无多的时候,我就已经对这副形容没甚执着之处了。还这般努力地挣扎着,不过是还有心愿未竟。但是谢梅如此,仍是令我感动到不知该如何回应。许是洞察到我的情绪变化,谢梅立即道:“师傅已然没了,阿洛只剩下师兄一个亲人,师兄倘若不对阿洛好,是该遭天打雷劈的。”
“是啊,师兄如果坏蛋,一定会遭天打雷劈的。”
我吃吃地笑起来。谢梅便同我一起微笑。剩余的话便不需多说了。李回春与荣靖有关,谢梅会提及李回春记得我的事情,无非是怕我因为荣靖而难过。若非如此,早在最初时候,谢梅就会把李回春就是当初那名李郎中的事情告诉我了。但是如今见我如此坦然,没有半点儿遮着掩着。谢梅尽管内心依旧担忧,到底还是可以暂时放下心的。将李回春带着去见了哑子,路上,我主动解释着:“此人浑身上下均受到严重创伤,且后脑还有极其沉重的伤势,必是要小心商量着医治之法的。”
术业有专攻。纵然李回春专于正骨,但是涉及脑科,他还是不敢轻易下手。当即有些推拒的意思:“若是如此,只怕草民无能为力。”
我道:“郎中尽管放下心来,我如此说,不过是要郎中知道,在医治过程中,需要我们三人商量着来。”
许多大夫都心高气傲得很。若是极其困难的疑难杂症,自己束手无策,也绝不愿意同人合作,一起解决。这才是导致众多病患求医无果的一大原因。虽则我并不认为李回春是这等人,但是礼貌告知,还是应当要有的。若否,在医治过程中发觉有我与谢梅的参与,医者突然罢手,对病患来说,是绝对的不妙。但李回春的关键却听得偏差:“三人?”
他困惑地望着我,眼中深深的不解。谢梅轻笑一声,道:“小王略晓些歧黄之术,加之小妹,与郎中拢共一算,便是三人。”
李回春的视线在我与谢梅之间游移不定。他既然记得我,当然记得曾经我的身份。北竞王妃!只可惜谢梅已以王妃薨逝为由,给了我一个自由身。况且我俩师兄妹互称多年,他唤我小妹,在理得很。只是李回春并不知道这一层的关系。所以他的眸光还是颇有些奇怪的意味儿。但我与谢梅两人皆不在意。若是这李回春当真是个爱嚼舌根的人,此前荣靖也不会放心大胆地将彼时仍为北竞王妃的我囚禁在那里。所以此时此刻,已然薨逝的北竞王妃突然又以北竞王爷的小妹身份出现,自然也不会太过奇怪。我与谢梅便只管安静等待着他的回答便可。李回春思虑了良久后,最终还是下定决心:“那便有请王爷容草民一观患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