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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往昔与噩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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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莞立即想到与流婉刚见面时她的目光。被那目光灼得厉害,阿莞坐立不安了。你知到我哥有多坏!流婉幽幽地说,他把我死死关在这废园子里不算,还不允许我爱。他不允许我去爱翔文!最后一句话流婉是一个字一个字地吐出的,仿佛在一口口地咯血。阿莞分明嗅出了其中的血腥之气,在震惊之余她本能地问,为什么?为什么?流婉冷冷地说,就因为我哥的偏执念头。他也知道翔文是个软弱的男人,所以他说,要让翔文始终浸在火与冰的锻炼之中他才能永远坚定。他说我还小,根本不懂得翔文,我的爱情会拖垮他,击溃他,使他更加软弱、走向妥协。他还说我自私狭隘,心中绝不会容翔文将更重要的事摆在我之中——天哪,这是什么道理,我为什么爱翔文?为什么从在那艘叫“大岛丸”的海轮上见他第一眼就喜欢上他?为什么呢,为什么呢?上帝可以作证,难道我想像占有一个小宠物那样占有他?难道是我向往那种才子佳人式的缘分?难道我想要翔文让我披金戴银吃香喝辣做贵妇做公主做王妃做皇后做女皇?不,不是的,不是的,天哪,如果真是这样,我甘愿回去,在那口臭井里烂掉或者听凭父亲将我嫁给一个南洋的阔佬,陪他吃陪他睡给他生一群小阔佬!不不,我爱翔文,因为他是我唯一的激情,唯一的希望,一辈子的激情,一辈子的希望。这点我哥是无法理解的,女人在他眼里只是做英雄的衬料,只是些与战利品并称的尤物。这点你也无法明白,因为你——正如我一见面就对你说的,你注定无法理解!流婉的话音刚落,那只老式挂钟又响了起来。钟声的响起很好了掩饰了阿莞的尴尬,也让流婉越来越亢奋激昂的情绪得以稍稍平息。阿莞总算弄明白流婉的另一层身份了,她是翔文的恋人,她深深地爱着翔文。这并不让阿莞感到奇怪,最为奇怪的是她认定阿莞也在爱着翔文。这么说未免太霸道,显得醋意十足。阿莞自知与翔文相交无多,在她的感觉中,翔文的来来去去像个随风飘动的影子,虚多实少,相遇和相处的二三事都含着传奇的成分,纪实的味很淡。况且阿莞虽然在内心深处有一点湿润温情,但她主观上还需要看透世事的:什么叫爱情啊?一个人怎么会爱上另一个人?这问题现在看来太无趣。人和人之间只有需要罢了。正如流婉所说的在一个演戏的英雄时代里谈论爱情是件廉价而又可笑的事。阿莞是绝不会在头脑清楚是去触动那一点的湿润的。在她看来,翔文真算不得一个可爱的人,甚至远不如流婉的哥哥炳觉那样有震撼力,虽然她与他相识才不过几个小时。阿莞就是用以上的一番否定来抹平自己内心的尴尬的。想到与炳觉相识的时间,她才留心再数一遍挂钟的响声,当当当当,这次却只有十三响,敲得奇怪透顶,似乎它顶多只能敲十二响吧,一定是坏了!阿莞又睃了一眼挂的钟面,她坚信了自己的辨断:钟面时间是四点五十二分。那个接近傍晚的午后光景,阿莞还在为南下的事情作准备呢。流婉在钟声平息后缄默了许久,她在等待。一个钟头过去了,流婉喃喃自语,小红没来报信,看来他们不吵了。有只宽脸的白色波斯猫突然闯进了屋来,弄得门吱呀一响。它睁大了一蓝一黄的两只眼,神情滑稽地在屋中逡巡了一圈,最后蜷在了流婉的脚下。流婉用脚踏蹭了蹭白猫柔软的腹部说,乖,保罗,还是你知道怜惜我。她呵呵呵地笑了起来。这猫叫保罗?阿莞问。她不知道自己要在这个喜怒无常的大小姐身边坐多久,但与她交谈绝不是件轻松的事。阿莞需要岔开一个话题,一个平和有趣又聊得冗长的话题。它是叫保罗,流婉又轻轻踢了踢波斯猫说,这是一个使徒的名字,这只猫现在就是我的保罗——乖猫,你知道我为什么会爱上翔文吗?因为,翔文只是个平庸软弱的男人。不知你信不信教,我是不信教的,坚决不信天堂地狱上帝教皇,但我信那个平庸软弱的男人,我觉得他非常真实,一丝一毫都不搀假,真实得可怕。你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你在听吗?我跟你提过的,我是我父亲寻欢作乐得来的私生女,在那家里一直连个正式的名分都没有。我被寄养在父亲的好友,一个荷兰传教士的身边。他后来死于疟疾。他只告诉我这世界上曾有个最善良的人,他能以简单的言说击溃所有英雄和暴君。我一直以来都不敢接受这种说法,觉得那是他给我讲的西洋童话中最蹩脚的一个。但遇到了翔文后,我空然改变了我的观点。他总是疑虑重重、忧心忡忡,他的内心没有得到过片刻的安宁,这使得他像基督那样真实,真实地软弱,真实地平庸,真实地需要怜悯和抚慰。这是任何欺与瞒、哄与骗、遮与掩都不能匹敌的真实的心灵。唉,我无可遏制地爱上了他,像那些文明戏里不顾一切的女子——我竟要得到什么?我注定什么也得不到,想来想去,我不过是个弱女子而已,敌不过父亲和家族,也敌不过兄长与世俗,甚至敌不过你和这座破园子!而翔文呢?他永远不会明白我的心,他和我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一层纸、一堵墙,而是所有的偏见和所有的误会——我注定是无望的!无望的,彻底无望的!流婉的情绪又激昂起来,她双手抱在胸前,身体完全陷进了藤椅里,似乎颇感寒冷。阿莞立即将身上穿着的狐皮大衣脱了下来,起身为她披上,满怀同情地说,大小姐,别担心,千万别担心,没那么严重,没什么大不了的,你们一定能——正说着话时,阿莞不小心一脚踩在了波斯猫的尾巴上。它受了痛,猛地“喵喵”一声惨叫,一蹦老高。阿莞慌张地闪开脚,那猫箭一般地蹿到了后窗上,钻到了窗外。窗外依然传着它“呜哇呜哇”的怒吼。保罗,保罗,流婉呼喊着猫,嗓音沙哑,别到后园去,那里闹鬼,鬼会把你吃掉的,你别去!她又一把推开阿莞递来的狐皮大衣说,你别碰我,你比我更可怜,你们都可怜,不懂得爱,不配爱,永远感觉不到来自生的温暖。你们尽管活着吧,尽管活着,活得有声有色。去演戏,去卖笑卖哭,去当英雄。哥哥我知道你为什么要死死管着我,把我关在这到处鬼影飘飘的破园子里而不让我爱翔文,因为你骨子里也喜欢翔文。你有断袖之癖,你荒唐透顶是个暴君你想霸占翔文又搂又抱又亲像男人搂着个女人你看中翔文眉清目秀体态纤细你就动了非分之想你不让我接近他把我丢在这群鬼横行的园子当中不行不行我是无论如何也活不下去了我要喊我要叫我迟早要放一把火烧掉这鬼宅子烧光屋子外狰狞狂笑的花草树木烧光恶鬼寄身的后花园然后烧死自己烧烧烧做你们那些大英雄大豪杰想做都不敢做的事……毫无疑问,竭斯底里的流婉发狂了。她浑身上下敲抖不止,仿佛被通上了电,黑色的裙裾被双腿踢得如波浪一般起伏。她的头飞速地左右摇摆,泪痕在她的脸上纵横交错。阿莞被吓坏了,她将狐皮大衣盖在流婉的身上,双手按住流婉的肩,大声呼喊,来人,快来人!没等到阿莞喊叫的人来,流婉就自己停止了癫狂。在一瞬间,她的目光由迷乱转为清澈,像被魔法注入了一股仙气。她注视着阿莞,嫣然一笑,说,我又发狂了,一定是吓着你了。在某些时刻,我总是难以自制地狂乱。这大概是种病——我头痛的厉害!幸好,我挺过来了!那就好,那就好,大小姐!阿莞长长地吁了口气,用手背抹净了额上的汗水说,没没,你没疯,只是狂躁了一点,你没事了。流婉轻轻摇了摇头说,我想我哥哥把我关着还是有道理的,一个女孩子家,要是像我这样多病多灾,一辈子算是完了!这样吧,我给你唱一首歌,算是我的道歉——今后你是再也不会碰见我了,我也不想多活了,这样糟糟糕糕地活着还不如早死,死了多干净。假如,翔文对你说,他爱你,千万不要答应他——因为,他永远也不会说出来的!最后一件事是,永远别跟任何人提及我和我家的这座老宅子。过不了多久,它就会彻底消失的,带着那书房、那门廓、那正厅、这园子和整天闹鬼的花园一起消失,仿佛世上从没有存在过它似的。哈哈,那就最好了,最干净,一了百了!——你就当自己从没来过这,也从没见过我!保密哦,嘿嘿!流婉说这些话时语气平和,神情肃穆,一字一句,清晰有力。但阿莞听来感觉却非如此,她这才明白,其实流婉并没清醒过来,相反,其实她更加迷乱了,迷乱得近乎中了邪,被什么附上了身。阿莞张口再想喊人,钟声又敲响了。当当当,仅仅敲了三下。紧跟着三声钟响,阿莞听到流婉凄凄凉凉的声音: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杯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这首诗阿莞是熟悉的,她的熟悉源自于一部怀旧的电影。一样的荒园,一样的气氛,阿莞跟着那个丫环告别了昏昏入睡的流婉,向炳觉的书房走回。月落乌啼,阿莞回首瞟了一眼流婉所居的中庭。她看到的依然是无数阴影的交叠和晦暗,比之来时,更浓更厚,有如帷幕,有如深井。那些原先白亮的花朵和水面的笑容只淡淡地若有若无,仿佛流婉的歌声,凄然缥缈,让阿莞在一刹那间魂飞魄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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