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莞渐渐感到自己冷了,冷得相当真实。她开始颤抖,颤抖得越来越厉害。那最主要的原因大概是不知从何起生命之流声已悄悄为狂风的呼啸声所代替,单调而尖锐,还有一种极度严寒的气息,像一只源自极地的锐哨,吹哨者有一双漆黑一对的眸子。阿莞就在这对眸子的瞳孔中瑟瑟抖着。她还是什么都看不见。“你冷吗?”
那个男子关切地问。阿莞摇了摇头,她倒忘记了在黑暗中那人是不会看见她的动作的。他便脱下了外套披在她的身上,甚至把手套和礼帽都给了她。“这是第七圈!”
那人说,“我们就要到了,他正那等着你呢!”
说完他就甩开了阿莞的手,径自向前走去。“嘿,你等等!”
阿莞慌张了,她可不希望丢失掉向导。她根本不知道自己要朝哪走。其实朝哪走都一样的。就在阿莞心慌神乱地呼喊着那男子回来时,黑暗被剖开了。一颗硕大无明的彗星从阿莞的身从飞来,一下子把大地照得透亮,那一大片的黑暗像被一把银亮的尖刀给剖开了腹,不再伸手不见五指,不再茫茫然一无所视。阿莞的眼被一刹那的明亮弄痛了,她连忙掩上脸。在刚才闪亮的瞬间中,她看到自己仿佛置身于白茫茫的冰层上。待她放开掩着脸的手时,却发现那是自己的错觉。现在,她正静立在一条宽阔街道的尽头。明月皎皎悬中天,月光下的街道像铺上了一层粉或一层毛茸茸的月色地毯,召唤着阿莞向前走去。她就沿着街道好奇地向前走去。她狐疑的眼光从街道的左侧飘到街道的右侧,又从右侧飘到左侧。她看到两侧所有中式或西式店铺的门都紧闭着,阒无人声。心中的狐疑为阿莞更添了不少长途行走的疲惫,也让她油然生出层层的厌倦之意。她开始慢慢发觉,好像很长一段时间里,她都是这样在不同的地方用同样疲惫的步伐、同样惘然的心情还有同样厌倦的感觉行走着。行走的方式或许各不相同,但最基本的步伐、心情和感觉绝对是别无二致的。这简直成了一种永远在轮回的宿命,想想实在是可怕!这成为摆脱不掉的梦魇了……阿莞看到不远的正前方,也就是那街道左侧的大户朱门之前伫立着一个身材高大的黑色人影,他似乎在朝阿莞来的方向眺望。他的手里还提着一只宫灯式样的灯笼,在月光中一闪一闪。阿莞的步伐因灯光的召唤而加快。在更近一点的距离上,阿莞发现那个人眺望的眼光准确无误地是针对自己的。他一手提灯笼,一手扶着那尊缺了半截脑袋的石狮子,不间断地向阿莞点头。阿莞不由自主地凑近了他。借着那月亮和灯笼混合的光辉,阿莞看清了这个召唤者似曾相识的容貌:他皮肤白晰,鼻梁较高,眼窝很深,两道浓眉一高一低。他上身穿着一件领口下榻的宽松衬衫,披着一件镶上花边的天鹅绒大氅,系着一条硕大华丽印有玫瑰和十字架图案的领带,下身穿着齐膝的苏格兰式方格男裙。小腿空空,被浓密的汗毛所覆盖,两只畸形的脚上趿着一双日本式的木屐,尤其引人注目的是他唇上那口浓密的蓝胡子,像一丛蓬勃的灌木,横七竖八地乱长,似乎有几个月没剃了。“欢迎你在这美妙的以他念月住棚节里来拜访我,这世界流浪汉敝陋的窝棚!”
那蓝胡子的高个儿用俏皮的腔调笑着说,“如果你不被搅成一团的时间弄去了记忆的话,你会记得我们曾不止一次地见过面。不过唯有此次见面是专为你而来的,我真正的女王,陈莞女士!”
“咦,你知道我的名字?”
阿莞很惊讶,“那么刚才带我来的那个人所指的是不是你呢?你的打扮真怪……真像个外国人,可是……”阿莞瞅了瞅他的头发,他有一头斑白的金发。“我当然知道你的名字,你叫‘莞尔一笑’的莞,而非‘莞草莞香’的莞是不是?”
那人似乎在故意卖弄他的中文水平,“我就是他说的那个人……唔,我的头发是不是很糟?我正寻思把它染黑了来着!这样我更像一个东方人,而不是一个外国人!”
“那么,你还是一个外国人喽!”
阿莞说,“你的普通话真棒!”
“可以这么说吧!对于贵国,震旦帝国……不不,中国,我该用有现实性称呼。对于中国公民来说,我的的确确是个外国人。不过对于任何一个外国来说,我的的确确也是个外国人,所以说我是中国人也行!”
那蓝胡子说起话来罗里罗嗦,根本没说出个所以然来。“那么,你到底是哪国人呢?英国,美国,德国,法国,意大利,嗯……俄罗斯?”
阿莞还在兴趣十足地追问。“唔,你真麻烦,难道你要为我办一个临时户口或者暂住证什么的吗?我是个世界公民,宇宙公民,星际流浪汉……哈哈,开个玩笑。陈莞女士,请允许我拥有和我的朋友一样的特权,昵称你为阿莞如何!”
阿莞当即点点头表示接收。“好的,阿莞,你穿着我侍从朋友的外套活像一个大侦探,事实上,在这么一团的时间中,你的确在一刻不停地判断、猜想、推测和思索,你付出了比一个侦探还要多的脑力劳动,但你有所收获吗?”
那蓝胡子怪人忽然问了这么个奇怪的问题。阿莞瞅了瞅自己身上的风衣和头上的礼帽,不由哑然失笑,的确像个大侦探的妆扮。她还瞅了瞅自己在地上的影子,更有趣了,圆方的脑袋,两耳因长发的遮挡而根本见不着,高耸的衣领好似肩上伸出的一对犄角。她好奇地觑了一眼那蓝胡子的阴影,要命的是,她什么都看不见,他的脚下四周都是一片清朗的月光。但阿莞并没介意。“嗯,”阿莞回答说,“我总感到什么都乱七八糟的,似是而非,没个头绪!”
“是的,是的!”
蓝胡子似乎有点得意,“在我的面前,什么样的理性脑袋都毫无意义。不过,既使这样也不能妨碍你始终如一地越走越近,向我靠拢,是的,始终如一,因为你不仅仅是他的女主人翁,还是我真正的女王,是真正尊贵的客人!”
又是一堆没来由的胡话。阿莞听不明白,也不想弄明白。“噢!”
蓝胡子忽然想起了什么,“我们可别在这门外干站着,甚至还准备聊上一夜。我的记性真坏,不太懂得你们东方的礼数了,但不论在东方还是西方,让贵客在门外干站着都不是礼貌的行为,这基本道理是一样的。所以我得请你进去坐坐,到敝人的陋室坐坐。‘斯是陋室,惟吾好客’,你说对吗,阿莞?”
看来这家伙不但有点健忘,还有点鸡婆。他转过身去,轻轻叩起朱户中间那个黄铜狮面口中含着的铁环:笃笃笃,笃笃笃。趁着他转身叩门的当儿,阿莞向四下里张望。她看到距此不远之处晃动着一个黑而瘦的人影,他在不停地左右徘徊。借着月光,阿莞看到他头发花白,而且是白发多黑发少,非常蓬乱。他的腰驼得极为厉害,几乎成了九十度,这使得他的脸与地面平行,很像个返了祖的猿类。他身着一件破烂的中山装,眼上戴着副缺了一条镜腿的扁框架眼镜,左胸有一道锃亮的光,大概别着支钢笔。他一边徘徊一边嘟嚷个停:“我害怕!我认罪!我害怕!我认罪!……”阿莞觉得这个老先生大概比得上自己的爷爷大了,但他这副模样看上去真可怜。难道是他的子女不孝顺,将他赶了出来吗?“哦,别去管他!”
已经将门叫开的蓝胡子忽然凑到阿莞耳后说,“他在那边晃荡很久了,他的内心充满了恐惧,有形的恐惧和无端的恐惧,这真令人感到遗憾!那些恐惧,即使与他个体死亡的恐惧相比也毫不逊色,甚至更厉害。哈,不过我是最后的执券者,因为我有的是,时间!我以足够的耐心给予了他足够徘徊的时间,一百年,一千年,一万年都可以!他随时可以走进门去,随时都可以,这取决于他,一个可悲的恐惧容器……唔,不说这么多了,让他安静地恐惧吧,我们进门去!”
阿莞便随着这说话古怪的蓝胡子跨进这座陈年旧的门。刚才为蓝胡子开现在又恭敬地站在门外迎接阿莞的是一个矮矮的家仆。他头戴瓜皮小帽,身穿青色大襟长袍,脚着双梁布鞋。一见着蓝胡子和阿莞,那家伙就叫唤个不停:“啊,爸爸爸,爸爸爸!”
很兴高采烈的样子。阿莞的脸颊红透了。“别误会!”
蓝胡子侧过脸对阿莞说,“这宅子的看门人有点怪。他因某种心理原因而成了哑巴。这不奇怪,也有人会因心理毛病失去爱的能力——关键是他还想拥有发言权。”
他说着就笑了一笑,阿莞听出了刚才的话只是个玩笑。她的脸更红。蓝胡子对正在关门的家仆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嘿,听好了!如果外面那个人肯进来,不要阻拦,带他直接来见我!……就怕他永远不肯来!”
那个一向俯首帖耳的家仆听了蓝胡子的话连连点头,嘴里接二连三地唤着:“爸爸爸,爸爸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