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亚苏,亚苏,拯救者亚苏!”
时辰到了,大竞技场中的角斗士中有人高喊起这样的口号。此时,亚苏正和一个红头发的汪达尔人缠斗不休。这个身材魁梧的家伙,操着一口奇怪的语言,似乎是在不断地向神灵祈祷。他运斤如风,手中的利斧像雨点般砸向亚苏。亚苏的盾牌根本无法抵抗他斧头的袭击,他原先手持的长剑早已经折断,此时他的武器是从一个死者身上拔出来的短矛。汪达尔人满脸是血,他的目光比野兽还要疯狂。这位在多瑙河北岸茂密的森林里狩猎为生的野蛮人,在未被罗马边防军抓捕之前是何等地平静。然而命运却驱使着他来到这个奇怪的地方,在无数奇怪的南方人的叫喊声中,和一个陌生的无冤无仇的人厮杀。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为什么非要杀死对方,只知道只有杀死他人,自己才能够活下去,据说,如果自己百战不败的话,那么南方人有朝一日会将自由赏赐给自己。于是,他在一场又一场的角斗中杀死了一批又一批的人,很木然地残杀成了他活着唯一的方式。就这样木然地,汪达尔人用双手抡起大斧,像辟木头一样自上而下地劈向亚苏。亚苏侧身一闪,斧头辟在了他破盾牌的边上。“咣”地一声巨响,盾牌被打飞了,亚苏手中仅仅留着盾牌的手柄,而汪达尔人的斧头也深深嵌在了泥土里。由于用力太猛,他竟一时拔不出来。亚苏丢掉盾牌的手柄,将手中的短矛平平举起,只指汪达尔人的咽喉。这个头上带着一对鹿角的家伙,被设定为野蛮人头领,如果击毙了他,那么整出戏就告终了:帝国的英雄们打败了全部的野蛮人,拯救了伟大的先知。只要亚苏的手轻轻向前一送,那么全场的欢呼就会像雷暴一样卷起。所有永恒之城的居民们都要向本场的英雄,皇帝陛下最好的演员致敬。而且,自由将作为最高贵的赏赐品来到亚苏的身边。“亚苏,亚苏,拯救者亚苏!”
同伴们在这个时候喊出了既定的暗号。“杀死野蛮人,杀死野蛮人!”
全场的观众也在这个时候冲着亚苏喊叫,那些疯狂到了极点,马上就会爆炸的贵族和市民们统统都在叫喊。“为着恺撒千秋的光荣和帝国无上的威严考虑,我一直在调查着有关于耶酥和他所传播开的那些言论的事……我曾经捉到一个高明的智者,此人自称名叫查理丁第二。这个人对哲学,尤其是古代希腊人的哲学深有研究。他宣称,他们所传播的那种思想,的确就是至高无上的‘逻各斯’,是宇宙间唯一的真理。他还说,真的哲学就是真的宗教,真的宗教就是真的哲学。我的恺撒,我的陛下,如果按照他们的解释,我们勇武的诸神们全部的智慧,全部的哲学,在那种思想面前全成了不攻自破的谰言。假如我们不能很好地处理好这样的思想的话,那么,它给帝国带来的影响会大大超过北方的那些野蛮人。当然,那种影响很可能偏于不好的那一边,但如果我们……”“杀了他,杀了他!”
皇帝一骨碌从软榻中站立起来,向竞技场中频频挥手。他看到了亚苏的战功,那个身材并不算高大的角斗士,居然制服了看上去力量是他三倍的野蛮人头领。太棒了,太棒了!皇帝也欣喜若狂。“刺穿他的喉咙,快,不要让他有反击的机会!”
一旦皇帝的呼声响起,全场遍跟着喊叫,一浪高过一浪:“杀了他,杀了他!”
野蛮人喘着粗气,用自己的咽喉感受着短矛锋利的矛头上摄人魂魄的寒气。无法自控地,他浑身开始瑟瑟发抖,他瞪得如铜铃一般大小的双眼中充满了恐惧和乞怜。这一切,都和他庞大的身躯不成比例。在竞技场上,一个角斗士越是表现出怯弱,那么,所有的观众就越要呼号死亡来将他带走,更何况,他还是一个野蛮人的“首领”。“杀,杀,杀了他!”
观众们不约而同地都举起了双手,他们翘起大拇指,挥动着,将它们指向大地的方向。阿非利加黑奴马克还侥幸活着,他从一个哥特人的利剑下死里逃生。那个倒霉蛋在打倒马克后用剑砍他的脑袋,却不料长剑居然脱手。马克一骨碌从地上爬起来,顺手拾起一把板斧砍进了这位可怜人的脖子。当野蛮人半歪着脑袋向下跌倒是,喷泉一般射出的血液将马克的浑身上下染得通红。为此,他吓得几乎魂不附体。此刻,交战双方的角斗士们都停止了下来,看着各自的首领将如何决出胜负。亚苏正将短矛指在了所有野蛮人的脖子上,他们中的很多人已经抛弃了武器,等待着必死的命运。按照这种团队角斗的规则,胜利不仅仅在于杀伤对方的数目,还在于自己的首领是否无恙。一旦首领被对方杀掉,整个团队就算输了,要被集体处死。亚苏死死盯着野蛮人的双眼,他的目光中并没有一丝一毫的敌意,但野蛮人的眼睛则几乎要被恐惧和敌意挤爆裂开。他们两人在做最后的交流,很惊心动魄的一次交流。“我的恺撒!”
罗•格•彼拉多的话并没有因为竞技场上波澜起伏的角杀而停止,他不停地说着,没有半点放弃的意思。“在他们的教义里,善和爱是一切情感的基础。他们强调忏悔,强调容忍之心,强调人必须停止在这肮脏的世界上无边无际的享乐和杀戮,强调人必须有一颗坚韧的信心。据我了解,帝国里有很多的官员曾经接触到坚持那种信仰的人,他们用一种很不得体的方式处理着那些人,杀戮或者是无缘无故地判处很重的刑法。这些做法实在是让人失望,也不符合帝国千秋万代的气度。事实上,对于这种初听起来令人难以想象或接受的信仰。我们所要做的首先是起码的尊重,然后是深入地了解。据我的分析,从根本上来说,他们的那种信仰其实并不主张与恺撒您的政权为敌,相反,他们还要乞求您的庇护与支持……诚如他们自己所说的:上帝归于上帝,恺撒归于恺撒,在您的政权和他们所信仰的那个自称是天神儿子的死囚犯面前,他们都是不义的人,都是有罪的人,需要赎罪,需要……拯救,拯救……”“拯救!拯救!”
此刻,大竞技场上形势陡变!英雄亚苏忽然丢掉了手中的短矛,他放过了那个野蛮人,他饶恕了他。亚苏大步向竞技场的正中走去,一路高呼着拯救的信号。他一直将双臂举过头顶,高高地指向天空,指向那气象奇异、闪烁着无数双眼睛的高高的天空。“拯救,拯救,拯救者亚苏!”
在亚苏振臂一呼之后,所有还活着的、扮演帝国勇士的角斗士们都摘下了各自的头盔。按照既定的计划,他们又一次地高呼起那个震荡天宇的暗号。所有的野蛮人都惊呆了,他们虽然不懂得自己敌手们的语言,但他们都可以感受到那种不可更改的气势:这群帝国的角斗士又要反抗了——他们要在这竞技场的中心发动一次暴力起义!果然如此,在亚苏高呼完毕之后,所有的角斗士都簇拥着他杀向竞技场中心的那个大舞台。舞台正中心,那个装扮成普罗米修斯的诗人被这陡然的变故吓坏了,他挣扎着想从周身重重的束缚中逃出,连头顶上所戴的那顶桂冠都丢落了。不过,在表演之前,那位该死的百夫长将那绳索捆绑得也太紧了一些。因此诗人一时难以解脱,此时此刻他才真正体会到自己的确需要拯救。“该死,该死!”
诗人怒骂道,“舞台下的卫兵们,快上来阻止这群猪猡!他们就要冲过来了,他们会要我的命的!”
舞台下面有一个宽大的通道,是卫兵们驱赶野蛮人上场角斗的通道。在通道里,也守卫着二十名全副武装、货真价实的帝国卫兵。他们显然听到了地面上发生的骚乱,虽然是猝不及防,但训练有素的士兵们还是本能地向舞台外拥去,迎接他们的是第一拨角斗士的攻击。现在,是实实在在战斗的时候了!“哦,该死!”
皇帝感到万分地扫兴,他长嘘了一口说,“我伟大的剧作完全被这帮家伙给糟蹋了!不要惊慌,不要惊慌,让那个被吓的屁滚尿流普罗米修斯给我住嘴。他的大呼小叫完全破坏了诗歌延续的美!”
皇帝一声令下,贴在他身边的一位十夫长立即搭弓射箭。箭矢如电驰,一闪间射中了那位有“西塞罗”之誉的诗人,从脑门直贯入后脑勺,顿时血溅如雨。“世界平静了许多,是吗,我的总督!”
皇帝开颜一笑,“现在,就要处理掉那些叛逆者!虽然他们当中还是有真正的英雄的,但一定要……杀光!”
“我的恺撒!”
彼拉多也丝毫没有因为竞技场中的变故而动容,在皇帝一席话结束之后,他立刻喃喃说到,“我希望您能够发布一道赦令,免去那些因信仰他的宗教而被蒙上不白之冤的信徒们的罪过。那样,真正的天国之门就会为您和帝国打开。上帝的灵会召唤着您步入永生……”二十名卫兵很快就被愤怒、汹涌的角斗士们杀光了。残余的野蛮人受到刚才自己敌手们的鼓舞,纷纷拿起武器,加入到反抗的队伍。亚苏挥舞着长剑,第一个杀进了舞台下的通道口中。他头脑非常清醒,竞技场的四周高大的壁垒和防守森严的通道是根本无法突破的,只有以最快的速度穿越这条通道,趁不知情的敌人没能在通道口另一端布防之前,为大家争得一条活路来。他挥剑砍倒了一个阻拦他的罗马士兵,指挥起义兄弟迅速进入通道。这时,看台底层的地面通道里冲出了十队士兵。他们远远地射出了强劲的劲弩,外围的一些人没有盾牌的防御,纷纷应箭倒地。骑兵们也蜂拥了上来,他们用长钩刺入了那些没有完全断气的角斗士的胸腹,在马后拖着,像鹰啄出普罗米修斯的肝肠一样拖出角斗士们的肝肠。只是他们不能死而复生。黑奴马克的右腿上中了一枝带回钩的劲弩,骨头一下子被冲断了。他迎着骑兵们半跪,脑子里迅速闪回着在宁静的东非大峡谷里放牧羊群的往昔。巨大的疼痛让他看到了峡谷里托勒密王朝宫殿废墟后血色的夕阳,以及夕阳下回巢的群鸟、云彩般移动的羊群,平静流淌着的河水以及吹起芦笛的少女们……一柄寒光闪闪的长钩随着马蹄声一起向着马克飞速冲刺。马克拔出箭,向上一挺,将自己的身躯拔了起来。刀在空中画出一道闪亮的虹形,马克最后大声说:“拯救,亚苏!妈妈,可怜的喜克索斯人弃儿来了!”
……看台上的观众也起了骚乱,元老席忽然为许多身份不明的观众所包围。他们从纷纷从怀中抽出短小的匕首,向那些一直在猥亵皇帝、猥亵帝国制度、要求恢复共和国的元老们发起了侵袭。一场阳光下的谋杀无可阻止地开始了,血光漶漫……“如果我所知无误的话,我远道而来的总督!”
皇帝调过头来,冷笑着对彼拉多说,“这些老家伙一直在嘲笑着我天才的作品。我早就打算将他们全部处理掉,只是要等到这出戏演完之后……当然,现在又发生了一点点的变故,不过没关系,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刚才你说的那些东西,其实我都听进去了,现在,我可以毫不怀疑地说,我的总督彼拉多。你也成为了那个邪恶教派的一分子了!就好像你那忧郁的祖先对他后人所期望的那样,归顺于一个使我们的诸神失去位置的犹太囚犯……啊,想想这些事就令我头痛!这个世界真是疯了,难道世界末日真的要降临了吗!……看来,惟有我的天才卓异可以拯救一切。不幸的是,一个天才的艺术家居然降生到这样糟糕的时代!逮捕起来,我的总督!”
手持“法西斯”的卫兵们闻讯簇拥了上来,无数只有力的胳膊扑向了神色从容的犹太总督:罗莫洛斯•格格他•彼拉多……已经毫无用处了,大队的罗马士兵早已经将通道的另一端包围了。弓弩、长矛和柴草早已经准备着发起人对人的屠杀了。人和武器都等候了多时,一起等候的还有死神那不易察觉的微笑。浑身是血、浑身是伤的亚苏冷同样笑着面对着虎视眈眈的罗马士兵们。那个汪达尔人无声无息地和亚苏并排站立着,并将自己毛茸茸的胳膊搭在了他的肩膀上,从容而镇定。“知道吗伙计,我有一位头发如黄金般灿烂,皮肤如雪花般洁白的妻子,大家都叫她佩涅洛佩;我还有一群活泼的儿子们,个个赛过丘比特……如果我猜的没错的话,我们遭遇到了叛徒事先的告密,就像我的亲弟弟背叛了我,这是没办法的事,也没有什么遗憾可言……罗马真是个美丽的城市,我想我最终还是没有机会将它的美丽猜透,这真是个遗憾……神哪,神哪,为什么离弃我!……”“拯救,拯救,拯救者亚苏!”
……“我主耶酥,原谅我对您教诲的背叛!凡动刀的,必死在刀下。圣灵保佑我在炼狱里焚净自己的灵魂,早日到蜜与奶的黄金国里再次聆听我主的教诲,阿门!”
祷告完毕,彼拉多迅速拔出佩刀,纵身一跃,一把扯住了皇帝的长袍。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力大有如神助,那些体格强健的卫兵们竟然无法阻拦得住他。犹如刺杀恺撒大帝的布鲁图和卡西乌,彼拉多扯破了皇帝的长袍,露出了他的胸膛。他毫不犹豫地刺了出去。与此同时,一柄长而锋利的短剑也从彼拉多的肋巴骨间刺入,将一丝甜甜的味道送入了彼拉多的咽喉。最后,他听到了被刺者绝望的号叫:“天哪,一个伟大的艺术家难道就这么死掉了吗!”
……角斗士们被杀光了,“普罗米修斯”被杀掉了,元老们也被杀光了,皇帝被刺杀了,彼拉多也被杀掉了……面目模糊、长须湛蓝的死神忽然从变幻莫测的天空渗透了下来,并轻轻地带来一声叹息:“死亡,这么长的一队人,我没有想到竟毁坏了这许多人!这个血腥的竞技场,这包含一切罪孽提多斯的遗物,这狼子的城邦……庞贝可是你的榜样……”气象万千的天空忽然间变的通红通红,三个血色的太阳迅速出现在半空中,引起卫兵们持久的慌乱。转眼间,太阳们的半径越来越大,血色的流质体从其中喷薄而出,紧接着就像雨点般地落下。果然是炽热的岩浆在滚滚而来,卫兵们被吓呆了,鬼哭狼嚎,四散而逃。然而四处都有岩浆流出,整个城市都遭受到灭顶之灾了。很快的工夫,岩浆遮蔽了曾经发生过的一切,什么也没有了。再后来黑暗又渐渐包围了暗红色的岩浆,并迅速收拢,凝固了一切的时间和一切的存在。最后是,彻底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