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搬进那间屋子时,我被屋内到处厚积着的灰尘所困扰,将它们打扫干净花了我半天的时间。前任的房客留给我的不止于灰尘,还有一些破旧的家具,以及窗口上挂着的一只坠着一串风铃的中国结。我先将那只结下的妆镜台擦拭干净,然后摘下了那枚被灰尘染成暗色的结。这枚小小的饰物同样令我浮想联翩,我猜想当初女主人是带着何种心情将她挂上的,一定带着很多的期盼与祝福。而到现在,我取下它时,叮咚的响声并没有改变,但很难说不是物是人非了。更重要的是,它使我对前任的女房客真正开始充满了兴趣。于是,我试图去寻找每一个有关于她的蛛丝马迹:一缕梳妆时遗留的青丝,一个没有完全消弭的淡淡的唇印,一截依然散发着油脂香气的指甲,一个飘忽不定的暗淡的影子。不久后,在打扫妆镜台的抽屉时,我又发现了一本私人笔记,它使我有缘得见引起我好奇心的那个女孩的真面目。我在笔记本中取出了一张死者生前的照片。照片中,我看到了一个中学生模样、身穿栀子花连衣裙的漂亮女生,她的笑容天真、灿烂、迷人。那本笔记也见证了杂货铺老板的话,从若干细节上可以推断,那个女孩的确是个有故事人,我为此唏嘘不已。在同一本笔记中,我还看到了女孩手书的一段有关普罗米修斯的故事。我惊讶地读到,那个古希腊著名的神话人物在一位中国女孩的笔下居然发生了奇怪的变形。在她之前,还有埃斯库罗斯、雪莱、歌德这样卓越的艺术家描写过同样的故事,这真有趣。足可见,世界上的事有时的确有点不可思议。不过,恰如一位怯懦的写作者所说的,写作只是一种为魔鬼效劳的甜蜜报偿而已。因此,阅读了她的故事之后,在多少个不安于睡眠的午夜里,我都幻想着邻居们所说的那个《聊斋》版的故事能够成真,最好发生像呼啸山庄里的那种情节,让我亲眼见见那个姑娘的幽灵——但我不得不承认:不会有超过经验范围的事会发生的,抱有这种想法本身就是最荒诞不经的。那个笔记本还为我提供了一封奇怪的信件,信居然是毛笔写的文言文语体,漂亮的隶书,非常简短,但有点晦涩,信中说:“莞君卿卿:一別數日,思君甚切,君見信之時,予長去之日。既得君而生,必知君而死,結草有情,銜環未及,文區區一己,滴水難償東海之恩。遂志而歿,予亦無恨,邂逅君而不能久隨,則悲從中來。君嘗語予曰竟得身孕,六甲將及弄璋,吾喜從中來,不可斷絕。縱終成專諸、聶政、子房之功,亦不若與君相悅、並得魚水之歡,行一堂堂男子之常行,立一堂堂丈夫之常立也!嗟夫,予嘗讀倭人才女之詩,爲之慨歎者有三,其詩曰:‘世變無常眼中事,全作千秋不變狀。死生斷絕終由命,永不衰是你我情。’今吾之去也,君必自重而護體,爲予與君遺一息之血脈,亦爲朋輩之火遺一傳薪者也。噫,君者,誠予之至愛人也;骨肉,誠將吾之至愛也。愛人而不得久長,啼血化碧,貫虹夏雪,痛莫大焉!痛莫大焉!痛莫大焉!鵬展絕筆。”
在短信的背面,我还看到了一首小诗:“衣縈莞香指縈柔,仰天一笑歌洗塵。此身合爲自由祭,碧濤作酒酹來人。”
那信和诗,我看到的和想到的仅限于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