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毛文龙的血泪申诉,并没有打动崇祯皇帝。崇祯皇帝不仅今年断饷,还要停发整个崇祯二年的饷粮,作为对毛文龙天启年间冒滥超额的扣除。 也就是说,断绝粮饷没有期限,什么时候把冒滥超额的扣完,什么时候再恢复发放。 毛文龙再向登莱要今年的加派,却遭王廷试拒绝,说去年加派已发放,今年登莱撤掉巡抚,加派根本没收。 就是睁着眼睛说瞎话,告诉你要钱粮没有,乐怎地怎地。 崇祯和朝堂大佬操控,体会圣意的登莱道王廷试冲在最前面,这是要把东江镇军民逼到饿殍遍地的绝境。 平辽灭虏用不着你了,不听话不是,看怎么搞死你! 只有身处那个时代,联系着已经发生和正在发生的事件,才会明白崇祯和朝廷打的算盘,才能揣摩出他们心中所想。 有“五年平辽”的袁督师,僻处海外、难以节制的东江镇和毛文龙,已经不重要。要么干废,要么覆灭,崇祯完全不在乎会造成什么样的后果了。 而袁督师也交出了上任以来的第一份战绩,收复了锦州、大凌河等城。嗯,说是收复,应该说成接收,或捡破烂儿更确切。 锦州、大凌河等城已经被拆成了残垣断壁,建虏都不稀罕去占,袁督师又象宝儿似的给拿了回来,并当作战绩向朝廷上奏。 好啊,真厉害呀,不枉朕全力支持,袁崇焕真有两把刷子,一下子就在辽西向前推进了百多里,光复了好几座城池。 崇祯很高兴,扳着手指头算日子,五年平辽,从哪天开始算呢? 哦,崇祯还得扳着手指头算算钱财。袁卿家要重修锦州、大凌河等城,这得给呀! 不仅皇帝高兴,文官们也高兴,朝廷拔款水过地皮湿,又能捞上一笔啦;辽西军头也高兴,这资源到了辽西,可是他们独占,没人跟他们抢了。 没有丝毫的斩获,连一颗首级都没捞着,占了几座废墟似的城池,让大明财政背上了更沉重的负担。 这就是袁督师收复锦州、大凌河等城的意义,不是短期的,而是长期的负担和拖累。 历史上,因为锦州等城,大明九边精锐丧失一空,并完全失去了对后金的战略主动权。 毫不掩饰的冷笑声中,郭大靖把朝廷邸报扔到了一旁,端起茶碗喝了两口。 崇祯的愚蠢,文官的贪婪,正在把大明推向崩溃。 向辽西倾尽资源,影响的难道只是东江镇吗? 辽饷再次加征,苦的是平民百姓。特别是大灾害肆虐的西北和中原,被逼得家破人亡、仓惶逃荒的流民,有多少人将成为路边饿殍? 各地边镇被削减饷粮,导致军人如乞丐般凄惨,既不能养家糊口,自己的吃穿也成问题,哪还有奋勇厮杀的战力和意志? 这是连锁性的反应,只能使大明的情况更加糟糕。而坐镇辽西,也知道“五年平辽”是扯淡的袁督师,难道不是罪魁祸首? “朝廷竟然又断了粮饷?”
刘奇士坐在椅中,一条腿却搭在扶手上,全无形象地摸着脸上的胡须,紧皱着眉头。 刘兴祚苦笑了一声,说道:“多亏收复了金州,又获得了丰收,东江镇军民倒是不用太担心吃饭问题。”
“这还不全是大靖的功劳。”
刘奇士手按着茶碗,轻轻叩击了两下,岔开了话题,说道:“前前后后,已经增加了两千骑兵。我看,飞骑暂时不用再扩充了。”
郭大靖觉得刘奇士似乎在给他省钱,或许也是朝廷断绝粮饷的缘故。但他并不想吝啬,钱不就是花的。 况且,以后的物价上涨是肯定的,现在买还便宜不少呢! 朝鲜、山东、北直隶,几个月来从这三个渠道总共购进了将近三千匹马,均价保持在二十两以下。 由于是多渠道,又是分批购买,倒没有引起地方上太大的物价波动,也没有引起什么人的注意。 飞骑营挑选了两千匹,其它的稍差的马匹则给了枪骑兵。再加上东江镇原有的战马,集中起来编制三四千枪骑兵,也差不多够了。 郭大靖估计朝鲜那边还会帮着购进一大批马牛羊牲畜,主要是建虏征讨察哈尔部的缴获,也要换成其它日用品。 这样的话,组建一万骑兵的初步目标差不多也就达成了。时间还来得及,有大半年的时间能继续准备呢! 骑兵当然是越多越好,在金州的经营初获成功后,在牲畜的饲料上,基本上具备了扩充的条件。 玉米秸杆、麦杆、苜蓿、野外的干草,再加上种植的黑豆、黄豆、玉米,不光是牛羊,战马也没有问题。 经营是郭大靖的长处,一步一步的工作也衔接得很好,农林牧副渔全面发展,才能更快地积累起综合实力。 对于刘奇士的建议,郭大靖没有马上否定,打算顺其自然,能买到多少战马就扩充多少骑兵,也不必强给自己定什么目标。 但有件事情,郭大靖有些放心不下,要与刘兴祚敞开谈。 抬头看了一眼坐着没说话的刘兴治,郭大靖把目光转向刘兴祚,沉吟了一下,开口问道:“刘兄,你现在觉得是朝廷的人,还是东江镇的军官?”
刘兴祚愣了一下,看着郭大靖严肃的表情,略有所悟。 在刘奇士和刘兴治诧异的目光注视下,他缓缓说道:“刘某当然是东江镇的军官,从来没变过。就算是初至时受了些许冷落,也绝没有自外之心。”
郭大靖不管他说的是不是真心话,今天也要剖析明白。当然,他还是相信刘兴祚更多一些的。 “朝廷对东江镇苛待,逐渐加大了打压的力度。登莱道王廷试是先锋,蓟辽督师袁崇焕是主力,皇帝嘛——” 郭大靖发出了冷笑,说道:“他是幕后的主谋,可能未明言,但其意已昭然若揭,与朝中文官是一样的心思。”
“自古以来都是如此,皇帝是宁要听话的庸才,也不要违逆的能臣。至于军民和百姓的死活,都抵不过皇权的稳固。”
郭大靖扫视了在座的三位,问道:“对于袁督师,你们觉得他能五年平辽吗?”
刘奇士急着开口说道:“就凭辽西那帮只能守城的军队吗,别说五年,就是十年也白扯。”
刘兴治说道:“他现在是东江镇的顶头上司,若是大力支持,辽镇和东江镇齐心协力,五年平辽也未必就不能成功。”
刘兴祚想得比较多,对兄弟的话不表赞同,摇头道:“从目前的情况来看,袁督师重辽镇轻东江,支持谈不上,不大加打压,就不错了。”
如果袁督师真能公平对待东江镇,并以平辽灭虏为志向,郭大靖也会卖力相助,毕竟目标是相同的。 但郭大靖清楚得很,这种指望是不靠谱的。刘兴祚也能看出端倪,便可见一斑。 郭大靖说道:“没有行之有效的战略战术,五年平辽就是大言不惭,堡垒推进已被证明是无效的,宁锦之战难道还不够警诫?”
“但君前无戏言,若五年不能平辽,便是欺君,便是托付不效。要摆脱这个罪名,袁督师除了议和,别无他途。”
既然不能支持东江镇,使辽镇和东江镇精诚团结,共击建虏。那议和确实就是袁督师唯一的救命稻草。 议和成功了,那自然不用平辽了,也就没有了什么欺君大罪。 可要议和,东江镇就是绊脚石,毛文龙更是个大障碍。除掉毛文龙,既称了皇帝和朝中文官集团的意,又为议和扫清了道路。 而没有了毛文龙坐镇压制,再加上袁督师安插的人运作,东江镇内部的矛盾,多半会爆发。 没错,东江镇也有着内部矛盾,主要是互不服气的将领。争权夺利,是人的劣根性,东江镇将领中,肯定也难以避免。 没有了足够威信的主帅坐镇,东江镇内部或是分崩争斗,或是各行其是,很难再拧成一股绳,同心协力、一致对外。 当然,这样的东江镇更容易控制,无论是朝廷,还是袁督师,恐怕都更希望如此。 至于打建虏平辽东,没有东江镇照样能成。 现在这个时候,崇祯君臣也不认为建虏会对大明产生致命的威胁,更不会相信就是人口不足百万的建虏,最终能席卷天下。 我泱泱大明,子民亿兆,幅员万里,无论是人口,还是资源,哪里是困于一隅的建虏能比的。 对于郭大靖的分析判断,在座的人都没显出太多的惊讶,袁督师的平辽方略就说了嘛,战为奇著,和为旁著。 只不过,袁督师的侧重点进行了改变,变成了和为主,守为正,战为旁。 “袁大人与建虏议和,早已有之,不足为奇。”
刘兴祚说道:“以前东江镇归登莱巡抚节制,尚无太大影响。如今却是不同,袁大人是定要让东江镇与其步调一致的。”
刘奇士耸了耸肩膀,说道:“那又如何?还能让咱们退出金州,或是不打建虏吗?”
郭大靖哂然一笑,说道:“慷慨大义的袁督师,自然是不会明着让东江镇这么做。但他已经把东江镇粮饷物资的供应捏在手中,削弱打压,却是很方便的。”
停顿了一下,郭大靖沉声说道:“不是自夸,若不是郭某百般筹措,上次再加现在两次断绝粮饷,东江镇恐怕不垮,也实力大损,对建虏构不成什么威胁了。”
刘兴治用力点头,说道:“确实如此。特别是失去朝鲜的屯田,东江镇完全依赖朝廷的粮饷。末将不敢想象,没有郭将军的筹措,东江镇军民会如何凄惨?”
刘兴祚若有所思,看着郭大靖,缓缓说道:“大靖,你早就料到了?所以才提前准备。要是临时应变,恐怕来不及吧?”
郭大靖垂下眼帘,沉声说道:“有些事情不能说,也说不清楚。如果你们相信我,那就全心全意地为东江镇的强大而努力。也就一两年,你们就能看到形势的大翻转。”
带着嘲讽的笑意随手指了个方向,郭大靖说道:“五年平辽的袁督师会倒台,会被千刀万剐,朝堂大佬也会被牵连,死的死、罢的罢。”
郭大靖的话说得也很明确,提醒在座众人,别看着袁督师现在要风得风、要雨得雨,更是东江镇的顶头上司。可好景不从,谁要是抱粗腿,下场会很惨。 刘兴祚等人显出惊愕之色,没想到郭大靖说话这么狠,连千刀万剐都说出来了,可见对袁崇焕的观感极其恶劣。 “我们什么时候不相信你了?”
刘奇士率先表态,还代表了另外两个姓刘的,“姓袁的不是个好鸟,咱们援朝作战时,他就冷眼旁观。宁锦被攻时,又胆小如鼠,腆着脸要咱们出兵牵制……” 三弟不喜欢的,做大哥的就一定要更加厌恶。刘奇士的思维很简单,别说袁崇焕,就是三弟骂皇帝,骂毛文龙,他也要站脚助威,大声附和。 刘兴祚和刘兴治也心中了然,这是郭大靖实话实说,提醒他们别站错了队。 当初安排他们到东江镇,确实有分权制衡的意思。但现在,可别胳膊肘朝外拐,跟着看上去风头一时无两的袁督师。 “大靖,你就放心吧!”
刘兴祚再次称呼郭大靖的名字,既表亲近,也颇诚挚,“吃里扒外的龌蹉事情,我们兄弟干不出来。”
刘兴治笑着说道:“不说毛帅,咱们的顶头上司是郭将军,肯定听从号令。再说,这么长时间了,谁看不出来,跟着郭将军才能建功立业,才能吃香喝辣。”
郭大靖哈哈笑了起来,这好象是特么的土匪招兵,什么吃香吃辣,还抢男霸女呢! “好,咱们都是掏心窝子的话。”
郭大靖把茶碗重重地一放,朗声道:“要平辽灭虏,袁崇焕不行。他要议和,咱们能答应吗?”
“不能。”
刘兴祚这回大声地作了回答,“就是咱们能答应,与建虏有深仇大恨的官兵,也不答应。”
刘奇士猛地坐直了身子,说道:“议个屁和?!打了这么多年,死了这么多人,不报仇雪恨,反倒要和建虏谈判,还要封他们官,和投降有什么两样儿?”
郭大靖用力拍了下桌子,说道:“议和就是割土投降,就是卖国。就是没有朝廷的支持,郭某但凡有一口气,也要与建虏打下去。”
“跟着你干便是。”
刘兴祚反倒放松下来,沉声说道:“割土,卖国,这话正说到议和的要害。再怎么狡辩,也难以洗白。”
“平定辽东,跟建虏打到底,这没什么犹豫的。”
刘兴治说道:“建虏阴险反复,就算议和成功,也难保长远。真不知道那帮人怎么想的,愚不可及。”
刘奇士咽了口唾沫,眼睛四下踅摸。 他觉得光喊有些不够劲儿,这要一大碗酒咕咚咕咚喝下去,再把碗把地上一摔,在噼哩啪嚓的声响中,才够气势。 郭大靖就不用说了,跟建虏有深仇大恨;刘兴祚兄弟,以及刘奇士,也都对建虏恨之入骨。 这也是东江镇会成为袁督师议和的障碍的一个原因。就算毛文龙同意议和,东江镇军民也不会答应。 除非是逼不得已,谁逼的,自然是大明朝廷,崇祯皇帝,以及要议和保命的袁督师。 要说在农民起义如火如荼,需要集中力量镇压的时候,与建虏议和能免除两面作战的不利,或许还有情可原。 但现在的形势下,议和就是卖国,确定无疑,不能狡辩。 当然,袁督师有他的理由和借口来糊弄崇祯,那就是麻痹皇太极,为锦州、大凌河等城争取修筑的时间。 郭大靖分析判断的很到位,对这三位也没有丝毫的避讳和隐瞒。这既显出真诚,又是信任。 “飞骑要扩充到五千,并在明年入秋前训练完毕。”
郭大靖斩钉截铁地说道:“枪骑兵也至少要达到五千,万骑的计划不会更改。”
有钱,有人,有枪,有炮……说多了都是眼泪,干就完了! ……………… 随着朝廷切断粮饷,金州也迎来了气温的下降。 今年的寒潮比去年还要明显,春天升温晚,秋冬下霜降温早。说白了,适合农作物生长的时间缩短了。 在金州,除了些白菜、萝卜,主要农作物已经收割完毕,产量也进行了汇总,该是百姓的分给百姓,该是官家的收入官仓。 土豆、黑麦是没有问题,产量分别达到了三千斤和两百斤,属于当时条件的正常水平。玉米则受到了影响,亩产只有三百多斤。 这与后世的产量差距很大,黑麦和玉米连一半的亩产量都达不到。 可也不能苛求,没有化肥,没有科学的田间管理,没有高产早熟的种子,能达到这样的收获,已经是非常难得。 至少,对于老百姓来说,这样的产量不仅是丰收,而且是大丰收。特别是土豆,一亩顶十亩,既能当主食,又能当菜吃,着实让百姓大喜过望。 “明年要削减玉米和黑麦的种植面积,由官上发通知,老百姓想必也是乐意的。”
陈继盛放下了文件,作出了新的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