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购买铁料通常都在广东,离澳门很近,也是葡人的老客户,关系不错,行事也很方便。 除了接收货物,再定下明年需要的品类外,郭大靖还有一件重要的事情去做。空间里存了两万石粮食,这还不够,还需要一批弹药物资。 不能等弹药物资运到军队,郭大靖要直接在工坊的仓库里拿走。要够打一场中等规模的战役,才算是为明年的大战基本做好了准备。 没错,还是明年!不管建虏还会不会长途奔袭、抄掠京畿,郭大靖都准备发动军事行动。 也只有牵制住建虏,才更有利于其统治区辽民的逃出。都不用煽惑动员,大饥荒之下,逃出去将是最迫切的自发行为。 除了沿海地带,还有辽东的九连城和宽甸六堡,都将是辽民逃出生天的选择。所以,必须提前布置,做好接应大批辽人的准备。 田野枯槁,庄稼都已收割完毕,麦秸、玉米杆整齐地堆放在田里。这既是牲畜的饲料,又能作烧柴。 几头牛在悠闲地走动,啃食着地里散落的秸杆干叶。更远的地方,一群羊在放羊人的驱赶下,边吃边走。 有了耕牛,明年的垦荒耕种就更有保障了。 郭大靖微微露出笑意,很喜欢这种寂寥又闲适的氛围和环境。炊烟起,牧牛回,这样的乡村景象,让情绪自然而然地宁静而惬意。 奋斗,拼搏!为了什么,不就是让大家都过上衣食无忧的生活,享受这安宁祥和的时光?也包括郭大靖,以及他的亲人的朋友。 说白了,就是这么简单。为了别人,更是为自己。 路上出现了一群人,正在修补道路,再用夯土锤夯实。 夯土锤就是一个丁字形的木头,下面安装着石鼓状的石头。双手用力抬起,一下下地锤在土上,没力气的可干不了。 为什么不用石碾子呢?郭大靖放慢了马速,劳作的众人让到路旁,躬身施礼。 郭大靖含笑点头,也不想多事儿。人家有人家的干活法子,夯土锤比石碾子轻便,估计是这样的原因。 “你们是民兵吗?”
郭大靖勒住战马,随口问道。 众人似乎有些害怕,半晌没人吭声。终于,还是有个胆大的中年汉子,抬头说道:“回郭大人,俺们都是村里的民兵。”
郭大靖稍显意外,没想到这个中年汉子竟认得自己,不由得笑了笑,说道:“你们村上,民兵是几天一练哪?”
中年汉子躬身道:“以前是五天或七天一练,秋收之后,修了二十来天的沟渠,现在是三天一练。”
秋收完毕,农田里基本没活儿,百姓们也有了空闲。但要保证三天一练,粮食消耗肯定要加大。 “民兵的补贴标准是多少?”
郭大靖继续问道:“你们觉得合理吗?”
中年汉子答道:“回大人,是一天一斤粮,或者是十天两条鱼。”
说完,他笑了笑,继续说道:“就是不给粮食和鱼,在家也是要吃饭的,只是吃得少一些而已。所以,大家伙都觉得挺好,也愿意去训练。”
十天两条鱼,就相当于三次训练的收获,如果自家粮食够吃,改拿鱼能给全家改善一下生活。 三斤粮和两条鱼,是差不多的价值。郭大靖是知道标准的,只是随便打听一下,看有没有贪渎克扣的。 其实,给的东西并不算多,但对老百姓来说,却是一种激励,或者称为补偿。这和凭一纸命令,便让老百姓白白做事,有着天差地别。 郭大靖甩蹬下马,这种居高临下的感觉并不让他感到舒服。但他也没过于靠近,以免给百姓们太大的压力。 “你们知道民兵以后会有什么用?”
郭大靖沉声问道:“到了生死存亡的时候,你们敢与敌人拼命吗?”
半晌的沉默过后,一个年轻的汉子有些怯生生地答道:“民兵是后备的兵员,军队要补充的话,先从民兵中挑选。”
郭大靖含笑点头,用鼓励的目光扫视着这几个民兵。 中年汉子呼出一口长气,开口说道:“大人所说的生死存亡,俺觉得就是建虏打进来,烧杀抢掠的时候。”
“差不多。”
郭大靖挑了下眉毛。 “那还有什么说的,横竖都是死,拼一个够本,拼两个赚一个。”
中年汉子绝决地说道:“伸着脖子等死,那也太窝囊了。”
郭大靖见其他人似有赞同的神态,不由得哈哈一笑,说道:“男人嘛,就应该有这个刚气儿。为了亲人,为了家园,就泼了这一腔热血。闭着眼睛等死,连猪狗都不如。”
说完,郭大靖伸手向亲兵要过马缰绳,翻身上马,说道:“军队在前面挡着建虏,可你们也要好好训练,没准就会用到你们。记住,这里是我们的家,有我们的亲人和田地,值得我们用生命去保卫。”
“大人慢走。”
中年汉子躬身施礼,其他人也学着,声音喊得参差不齐。 郭大靖却不以为意,在马上拱了拱手,拔转马头,扬鞭疾驰而去。 “看到没,这就是郭将军,死在他手上的建虏早就过了一百,有万夫不当之勇。”
中年汉子直起了腰,炫耀地向旁人显摆道:“我呀,在鹿岛的时候,就和郭将军家在一个村子。那时候,他还是个小兵。哦,不对,他是小旗官……” 众人惊讶、羡慕、钦佩,种种情绪不一而足,但看中年汉子的眼神已与原来不同。 建虏叛明,席卷辽东,固然有明军衰败、将惰官贪的原因,朝廷对于辽东和辽民的伤害,也是不可忽视的原因。 建虏还未成气候时,辽东地区的百姓与朝廷的关系就很紧张,时人将辽人对朝廷的不满总结为“四大恨”: “军兴以来,援卒之欺凌诟谇,残辽无宁宇,辽人为一恨。”
“军夫之破产卖儿,贻累车牛,辽人为再恨。”
“至逐娼妓而并及张、刘、田三大族,拔二百年难动之室家,辽人为益恨。”
“至收降夷而杂处民庐,令其淫污妻女,侵夺饮食,辽人为愈恨。”
除此之外,辽东还流传着许多民谣,比如“二相出巡,如虎捕人;上天无路,钻地无门”,“若遭大虏还有命,若遭家丁没得剩”。 这些总结的四大恨,以及民谣,都充分体现了明朝晚期辽人的苦难和对于朝廷的怨气。 特别是万历派到辽东的监税太监高淮,在辽东疯狂搜刮、敲骨吸髓、敲诈勒索,致使大户破败,百姓逃难。 “辽人无脑,皆淮剜之,辽人无髓,皆淮汲之”。 老百姓用最简炼的民谣,述说着最悲惨的遭遇。而这悲惨是皇帝派的太监造成的,是朝廷的冷漠不管所加剧的。 而高淮乱辽的后果还无法不止此,监税太监又被万历加了镇守太监的头衔,简直就成了辽东的土皇帝。 由此,高淮将手伸进了军营,他克扣军饷,凌辱下级军官和士兵,只要有人稍抱怨几句,就会被他活活打死。 高淮的残酷行径,造成了两次兵变,士兵聚众哗变,“誓食淮肉”,吓得高淮逃入关内,并在随后对辽东军民进行了残酷的报复。 等到建虏叛明,在攻打辽东初期,努尔哈赤还散布“有房同住、有粮同食、有田同耕”,以此来拉拢对明朝廷有怨恨的辽人。 效果可以说是很明显,以辽南为例,辽人几乎没有太大的反抗,建虏便轻易地占领了辽南四卫。 对老百姓来说,民族大义比不上吃饱穿暖,比不上养家糊口,那是高高在上的肉食者慷慨谈论的奢侈品,离他们太遥远。 谁来统治,平头百姓不是一样的缴纳赋税,耕种作活,只为了吃上饭。 自古以来,这种思想在老百姓的心中是根深蒂固的。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苦难让他们麻木,实在是令人痛惜。 而在建虏窃据辽东的过程中,辽人宁愿去侍奉胡虏,也不愿意为朝廷卖命,其背后并非是没有理由的。 如果不是努尔哈赤脑子进水,对统治区的辽人采取高压残酷的统治政策,辽东的形势说不定早能稳固下来,成为了大明的心腹大患。 本来只想着换个官府管辖,自己只要老实耕种,按数缴纳赋税,便会继续生活的辽民。 但努尔哈赤的短视和愚蠢葬送了稳定辽东的好机会,已经屈膝的辽人猛然发现,建虏凶残得令人发指,不仅要钱还要命啊! 在生与死之间,剃头辽人爆发了,他们不能忍受亲人被残杀,不能忍受那残苛暴虐的统治。 从前因讲到后果,或许能够明白郭大靖傲上悯下的根本原因。民心向背,最伟大的力量在于人民,没有谁比他更清楚,更相信这个论断。 所以,无论是现实的需要,还是存着后世的思维,郭大靖都在尽力对老百姓好些。 其实,这并不是很难。因为老百姓的要求真的不高,一点都不高。 同时,郭大靖对于毛文龙也是越来越佩服。 历史上,能在朝廷断粮断饷,袁督师禁海捅刀子,军民饿死成千上万的情况下,还能维持住东江镇,实在不容易,也实在是够厉害。 这样的认知,也改变了郭大靖的设想。尽管这可能很有助于他继续投机取巧,借着熟知历史的优势,给建虏造成更沉重的打击。 ……………… 商栈的建筑格局是前店后宅,或者说是前店后库。 因为藤野英从来没在商栈的后宅过夜,哪怕一次也没有。她可是郭将军的如夫人,这么不守妇道的事情怎么能做? 况且,她也不是天天都去商栈,只是估摸着老客户快来了,或者是得到通知,她才比较勤快。 比如这几天,藤野英就基本上都来商栈,应付着倭国来的客商。只是,有些重意上的事情,让她并不是很顺心。 “夫人,大谷先生又来了。”
阿巧能看出藤野英有些烦这个倭国商人,但该通传还得通传,“要不要找个什么借口,把他打发走?”
藤野英摇了摇头,要是想躲避,她就不来商栈了。为了能多卖出些商货,多赚些钱,她就是烦也得接待。 时间不大,大谷川随着阿巧的引领走了进来。 藤野英起身相迎,说话客气,脸上带笑,并没有表现出丝毫的厌烦。 “昨天看过的瓷器,鄙人已经确定了品种和数量。”
大谷川坐下来,掏出清单递了过去。 藤野英伸手接过,展开看了看,点了点头,微笑着说道:“没有问题,我让伙计备货,下午便能送到港口。”
大谷川拱手致谢,犹豫了一下,又开口说道:“关于试衣镜的供货数量,还是希望夫人能再多两面。我们远道而来,林家那边却要近得多。而且,我们和林家的关系也是比较密切。”
藤野英无奈地苦笑了一下,说道:“这些我都知道,也很理解贵方的急切心情。但在林家商船到来之前,我们就作出决定,甚是不妥。”
顿了顿,藤野英又补充道:“反正也是要等林家运来的生丝等商货,大谷先生又何必太过心急?郭将军也得到消息,想必正在赶来的路上,大家会面后,再行商议岂不是好?”
“郭将军也要回来了?”
大谷川倒是刚知道这个消息,愣怔之后便笑了起来,说道:“这真是太好了。有些事情,正好与郭将军商谈。”
藤野英眨着眼睛,意识到这话中似乎有什么不能让她先知道的重要,也识趣地不去追问。 大谷川知道郭大靖要回来,便不再墨叽穿衣镜的数量问题,很痛快地让人搬来银箱,与藤野英共同清点后,便告辞而去。 银子?!藤野英看着白花花的钱财,似乎已经麻木,只是耸了耸肩膀,便命人搬进库房。 如果能用银子换来自家男人长在身边,藤野英现在肯定毫不犹豫。但她知道,这不太可能。 自家男人的志向有多么远大,她是知道一些的,这不是能用金钱来衡量的。再多的钱财,也只是郭大靖实现理想的助力,而不是真正的理想。 坐在椅中,藤野英啜吸着茶水,思绪飘飞,想念着丈夫,盘算着他什么时候能回来。 “英姐。”
外面和急促的脚步声一同传来的,是林婉儿那熟悉的叫声。 藤野英收起思绪,脸上浮起笑容,慢慢站起身。 房门被推开,林婉儿笑呵呵地跑了进来,后面还跟着抱着琴的侍女,跑得直喘气。 “就不能稳重些,象个小姐样儿?”
藤野英嗔怪地说道:“不知道你家兄长近日就要到吗,就不怕被他看到,训斥于你?”
林婉儿却不在意,笑着说道:“我又学会了一首曲子,就急着赶来请英姐品鉴指教。再说,我只是进了商栈才跑的,谁又能看到呢?”
藤野英也不再唠叨,请林婉儿坐下,让阿巧给奉上茶水。 在家里的日子,藤野英已经习惯和阿秀相处。阿秀又是个随和的性子,不会乱挑别人毛病,更不会摆大妇的肆风,动不动就对妾室斥骂责打。 但有一点,那就是两人的成长经历不同,思维方式和行事也不一样,总归是让藤野英有些寂寞。 简单地说,或者换成后世的辞汇来说明,阿秀是很传统的女人,藤野英则有些时尚新潮。 在这点上,藤野英和林婉儿倒很类似,有文化,懂得雅致,比较有共同语言和爱好。 而就在两个女人喝茶聊天,弹琴品评的时候。林家的三艘商船,还有葡人谢德拉的一艘海船,扬帆破浪,正在向大连港驶来。 小林浩一立在船头,一身明国读书人的服饰,摇着与季节违和的折扇,还真有点那个什么风度翩翩的模样。 林天佑暗自撇嘴,觉得这倭国人走火入魔了。就是倭国人,穿的什么,汉语说得如何,也改不了本质,何必呢? 不过,林天佑也挺佩服小林浩一。嗯,汉名叫林浩一,乃是林家的同族亲戚。半年多的时间,言谈举止已经看不出与明人的区别。 这是真用心学了,再加上有些基础。林天佑缓步走近,笑着说道:“林兄,独立船头,可是又酝酿着诗句?”
小林浩一转过身,拱了拱手,自失地笑道:“歪诗几句,说是顺口溜也抬举林某了。与郭大人弄来的那些名诗佳句,简直是云壤之别,实在不值一提。”
林天佑轻轻点头,说道:“确实如此。看那些文人墨士和青楼花魁为之倾倒,追捧得如疯如癫,便知道是绝妙好诗。”
“是好词。”
小林浩一纠正道:“可只读半阙,便如酒至半酣,正畅快时,却无酒可饮。那种心情,想必林兄弟能够理解。”
林天佑眨巴眨巴眼睛,嘴上称是,却想着另外一种感受: 美女宽衣解带,脉脉含情地任君采撷。自己血脉贲张,正要化身禽兽时,却突生变故,可望而不可得地干着急…… 应该是一样的难受吧?林天佑觉得自己很粗俗,可不说出来,谁又知道呢? 看着小林浩一那包含着崇拜、钦佩、惋惜等情绪的眼神,林天佑不由得偏过头,暗中翻着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