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能想象,七十多的一个老头,竟然在脱裤子的时候死死拽住裤带,红着眼不肯松开。……那种羞耻和痛苦的挣扎表情,真是让人难以形容。“你不想人看?”
以为是碍于我和江奶奶在场,江野耐着性子,劝阻道,“这里条件不允许,你老就忍忍,她们扭头不看就是了。”
说着,他打算继续动作,不料葛爷更加着急,呜呜咽咽不停。说话太急,牵扯到胸口,又是一顿痛苦的咳嗽。“你说你,非要——”话音一塞,江野不敢置信地看了看自己的手掌……和贴在掌心的棉布裤子。那一瞬间,他的脸色足足变了好几种。“陈荼,你和奶奶把头别过去。”
我说,“可是,这热水……”“我弄得了,你扭过去。”
他的口气从未有过的坚硬,眼睛里,几不可察地冲我摇了摇头。那一瞬间,我了然了什么,不再强求。“那好,我和奶奶出去买点吃的。”
没过一会儿,江野提着换下的脏衣服,走了出来。他是出来扔垃圾的,面色有点凝重,手里始终紧紧捏着那团裤子,自始至终也没有展开过。他是在维护着,葛爷作为一个健全人类的颜面。换干净衣服后,我从楼下的食堂端来一碗热粥,喂到葛爷口边。葛爷许是饿狠了,狼吞虎咽地吃下去。一碗见底,脸上总算多了一分红,不再是之前的青灰死气了。看着他,我轻声问道,“葛爷,你住院都没有人照顾吗。”
连排泄都在裤子上……对人来说,是多么大的糟蹋啊。他叹了口气,眼神里黯淡无光,“从我住进来,就没人管过我。”
“那个葛柳翠难道不是你亲女儿吗,她也不来看看你?”
环视着逼仄的走廊,江野皱紧了眉头,“这种地方怎么能住人,好人都弄出了毛病。”
葛爷沉默了。江奶奶看着他,眼里难受,“我马上去联系你女儿,送你转院。”
“不用了,”谁知道,葛爷立马拒绝,“我在这儿就行了。”
仿佛以为自己听错了,江奶奶微微睁大了眼睛。半晌之后,她似乎什么都知道了。从来温柔的江奶奶,难得强硬一回,“老葛,你老实同我说,是不是你身上没钱了?”
得到了对方的默认,老太太顿时倒吸了一口凉气,“你的养老金呢,你的保险呢?难道连医院都住不起吗!”
苦涩地咧咧嘴,葛爷干瘦的双手交叠在胸前,刚刚那一点血色,也蒸发成了苍白。双眼空洞地看着顶板,他的双颊深深凹陷了下去,苍老的声音里全然是寞然,“都没了……小翠拿去买房子,哪还有钱管我呢。我干一天活,吃一天饭,就是这么个道理。”
不长不短的一句话说完后,半天都没有人再发出声音来。在这条狭窄腥臭的走廊里,有人在哭,有人在怨,有人在半死不活。在贫穷和疾病之间,无数种感情都被放大镜无限放大。亲人可以反目成仇,朋友可以从此消失,白衣天使的翅膀也会漏掉你一人。这就是人间。紧紧地闭上眼睛,葛爷怆然地说,“我养的女儿,我最知道。她一定是去为难你们了。等她来了,我就会告诉她,让她不要再去吵你们……反正从此之后,咱们两家人也没有任和关系了。”
我看着他,“你这是什么意思。”
“就是你们听到的意思,我已经是个累赘,谁摊上谁倒霉。”
葛爷自嘲地说。低头看着葛爷,足足半天,江奶奶都没有说话,仿佛这一切与自己无关一样。重新再找回动作,她先是转过身,接着对孙子说,“小野,奶奶从没有求过你什么,今天我求你一件事。”
“奶奶,你——”不顾江野复杂的神情,江奶奶平静地说完了后半截话,“咱们把老葛带回家,在他好之前,好好对待他,成吗。”
显然,葛爷也全然没有想到会发展成这样。看了看江野,又看了看我,最终他变成一脸古怪的神情,“亚琴,我再没有十万块给你了。”
“我知道,但我不能看你折在这儿。”
老年人最忌讳说死,不管是出于迷信还是避讳。虽然常常说人死灯灭,可是谁也不知道大限是哪一天,总想着长明灯多亮一天是一天。看江野一言不发,江奶奶转而看向我,希望我能够给她一个决定。我同样也很犹豫,不光是因为葛柳翠的缘故,更多的是一种难以接受。“奶奶,你知道把人接回去,代表着什么吗。”
我尽量让自己的话婉转一些,却不肯憋在心里。直到现在,我都记得当时闹出的那顿风波。如果不是为了那笔救命钱,江奶奶决计不会想要改嫁;如今主动开口,就不得不打破自己的誓言。微微呵出一口气,白雾在老人家口中凝结,令她脸上淡淡的笑容,如同冬日的阳光一样,随时就要消散一样。“一把年纪了,名声还算的了什么呢。只要我做的事对得起良心,别的都可以放到一旁。”
手抬起来,慢慢抚摸着孙子的脸庞,她似乎透过江野,看向了某个肖似却早亡的故人。这位青年守寡,独居四十年的未亡人,头一回这样坦白自己的心迹。“左右,我永远是江家的媳妇儿,永远也不会变。”
话说到这份上,我知道一切都没有转圜的余地了。“我现在就去办出院手续,要是葛柳翠真要来拆了咱家……就看谁横得过谁!”
我和江野对视了一眼,说出了彼此的心声。……当天晚上,小小的租屋里。围坐在桌前,大家捧着碗筷,沉默地吃着晚饭,谁都没有说话。就连咀嚼的声音都很轻微,没两下就会停下来。整个家里,包括陈梦灵,谁都没心思吃得下去。大家都在等待,猜测着葛柳翠什么时候会找上门来。几张面孔里,数江奶奶最平静,却数葛爷最忧心忡忡,形成了两个极大的反差。在压抑的气氛里,陈梦灵悄悄拽了拽我的袖子,凑到我耳边,轻声问,“荼荼,那些人还会来吗。”
“我也不知道,大概会吧,”我捏了捏她软嫩的脸颊,“害怕吗。”
她很老实,“是有一点,不过你们都在,我就没有那么怕了。”
我抿了抿唇角,隔着陈梦灵,与江野对视了一眼。“出去抽根烟?”
站起身,我们两人同时拖开椅子,江野将桌上的烟盒胡乱揣进口袋里,跟着我走了出去。站在楼道口,我们也不敢走的太远,就近蹲在台阶上,叼着烟出神。我夹着烟,仰头看着深得纯净的秋末夜空。云高星稀,墨黑色的天幕透出银丝儿般的光芒,既像是在宝石珠子上点缀了精美的裱边,又像是一双有情人黑眸里的明亮。蹲在我身边,江野按了好几下打火机,偏偏都没有打出火来。我斜眼,轻笑着将火机递给他,“瞧你这出息,用我的吧。”
撇撇嘴,江大和尚嫌麻烦,拐了拐我,“凑过来点。”
“干嘛。”
他不耐烦,“又不会吃了你,怕什么。”
说罢,直接剥夺了我主动的机会,反而是他直接倾身凑上来。叼着烟,江野抿紧双唇,对准我点燃的烟头,用力吸了一口。我斜斜地垂着眸,并不看他,只是懒洋洋地等待他结束。口中的香烟味道在弥漫,江野感觉到自己的香烟已经分享到了火,可是身体却不想离开。鲜少,鲜少,自己能够离她这样近。可以看到她脸上细微的绒毛,垂下的毛茸茸睫毛尾巴,还有头发上淡淡的精油味道。种种混合到一起,令江野有点眩晕,每一个细胞都在叫嚣着靠近。动作刚刚前倾了一点,顿时被一把推开,劈头盖脸浇下一盆清醒。见江野呆呆的样子,我有点无语,“一嘴烟味儿,我抽一根还吸一口你的二手烟,亏不亏啊我?”
用力地又嘬了两口,我刚吐出烟圈,冷不丁听到旁边男孩儿的问话。“你和封寒北一起,会抽烟吗。”
“问这个干嘛。”
我瞥他一眼。“就是想知道。”
灼灼地看着我,今晚的江野似乎不大不正常,总给人一种超出年纪的深沉感,“你和他在一起的事情,我就是想知道。”
我只当他是小孩子脾气,喜欢刨根问底,懒散答道,“不抽,他不喜欢这味道。”
对于烟酒问题,封寒北直接下了禁令,沾也不许沾。他自己便是这样,只要不是非沾不可,他都管理的很好。之前有一次,我接待客人的时候喝了两口啤酒,结果一接吻就漏了馅儿,硬是被他拽到卫生间,灌了好几口漱口水。这个灌法还不同寻常。方法是封寒北先喝一口,将它们裹在舌|头里,然后直接捏住我的下巴,强势地闯进来。一条灵敏的软肉,毫不客气地扫荡着我的口腔,逼得我呛出眼泪,仍旧不松开。几次下来,我不光是嘴巴干净了,连舌根都是麻酥酥的,说话还大舌|头。打那儿之后,我就尽量注意,不再惹毛他,也好少让自己少点苦头。静静地听着,江野没有插话,连指间的香烟都没有再抽,任由它一点点燃尽。他脸上生出了一股复杂的表情,在黑暗中隐隐绰绰,看不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