挪一点,再挪一点。我抬着腰,不着痕迹地将自己挪到了沙发的最边缘,打算离旁边的路家母子越远越好。也不知道路锦周是脑子有问题,还是真的喝酒喝坏了脑子,句句话都要往马蜂窝上捅,非要将人给捅炸了不可。明明这位潘小姐就已经怒气汹汹,他居然还敢在这种当口,谈什么相亲费用AA制?当然,现在已经不单单是我嗅到了火药味儿,连其他围观群众都竖起了耳朵,屏息等待着即将降临的爆炸戏码。牙后根咯吱咯吱作响,豹纹女嘴角不停抽搐着,绷着一层随时要崩开的表面镇定,藏不住下面的火焰蹿腾。“是吗,路锦周,你还要我为你出钱?好,你说我要给你出多少,恩!”
伸出舌头,男人舔了舔嘴角的奶油,竟然真的从桌上拿起了账单,一本正经地看了起来。“总价八百六,加上你刚给我扑上来的这一下,就算一千块好了……你出一半,五百。”
此时我坐在沙发的边缘处,恰好可以听到身后一桌客人们的絮絮碎叨。“我天,你们快听,这男的口气真是了不得啊……我上次相亲也遇见一个这么小气巴巴的奇葩,给我吃掉了大两千!”
“倒也不是,这女的不也吃了吗,出点钱也不算过分吧。”
“可是你看看,这男的明显是来敷衍的,他这种态度就是不负责任!”
身后的念叨还在叨叨不断,我没有来得及听完,就被一声点名瞬间喊过神来。“喂,你听到我喊你没有?”
我眨眨眼,“潘小姐,你喊我?”
她答道,“当然,这桌上也就你一个正常人,你帮我做个事儿!”
……好么,也不知道这小姑娘吃什么长大的,对谁都是呼来喝去,好似全世界都要围着大小姐服务。虽然后悔自己掺和了这档子事儿,但是事已至此,我也只得轻咳一声,回应了她一句。“咳……你说来听听。”
“给我五百块。”
“……哈?”
她皱眉,“我没有现金,你难道也没有吗?”
我搞不懂对方的脑回路,但是想想看,也没有什么好拒绝的,便依言从钱包里抽出了五张纸币,放到了桌上,推到她面前。“喏,你要的。”
一句谢谢都欠奉,豹纹小姐很不客气地抽了过去,用食指和大拇指搓成一叠,一张叠着一张,挤挤挨挨。她握纸币的姿势很奇怪,正常人是不会这样数钱的,再说一共才五张而已,有必要这样叠得依次分明吗。当她拿起打火机的时候,我脑子里突然闪过一点光芒,难以相信自己的猜测——不会吧,妹子这么拉仇恨?纸币……和纸钱……看她的姿势,可不就是和烧黄纸一样——那可是给死人烧纸钱的!果不其然,我的猜测成了真。潘小姐一把火烧起了手里的纸币,烟蓝色的火焰瞬间一旺,令路母惊呼了一声,让她别做这么危险的动作。冷呵一声,人家姑娘压根儿不搭理,待到手上的纸币快烧到尽头的时候,抄起桌上的一只空玻璃杯,将纸币和灰烬一齐扔了进去。倒上凉水,搅拌搅拌,一把递到路锦周面前。“你不是要钱吗,来,本小姐最不缺的就是臭钱,大发善心给你烧几张!你尽管吃,要是不够就张口,我再给你烧一杯!”
刹那间,全场鸦雀无声。无声之中,人们下巴脱臼、暗中倒抽一口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不绝于耳。这姑娘……真是猛!盯着面前泡着黑灰的玻璃杯,路锦周半晌无言,抬着那张布满奶油和果酱的滑稽脸庞,一双眼睛久久没有挪开视线。最先回过神来的,是气到发昏的路母,她原本蜡黄的脸上瞬间涌上了几道不正常的红,嘴唇发乌。“你真是没教养,暴发户就是暴发户,骨子里都是泥腿子,破落户!”
“我是泥腿子破落户,你们又是什么玩意儿?哼,一家子穷光蛋,还装什么有钱人!搞搞清楚,是你甘心情愿送儿子来入赘,那就是送到我家养的一只狗!”
女人连珠炮般怼着,毫不喘气,“对了,现在我可以直接告诉你,这只狗我可看不上,让他滚回粪坑里,老老实实吃食去吧!”
一番毫无遮掩的破口大骂,惹得路母双眼瞪大,呼吸声越来越粗粝,赫赫好似破风箱一样呼呼作响,随时都有嘎巴抽过去的可能。眼看着豹纹女蹬着细高跟,宛如斗胜母鸡般雄赳赳离开,一场精彩纷呈的直播戏码,就此落下了帷幕。徒留下路家母子俩留在原地,品味着无数双射来的打探眼光。直播结束了,人们的八卦心倒还正在兴头上,捂着嘴凑到同伴边,说着自以为隐蔽的悄悄话。从他们的嬉笑间,指缝间,露出了些许相关字眼,无非是“屌丝”“奇葩”“组团骗婚,全家车祸”之类的话。无一人同情,徒留满世界嘲笑。路母是个何等心高气傲的人,出门只在咖啡馆里喝现磨咖啡,破产了也依旧气度富贵,一以贯之地扮演着阔太太的架子。直到今日,以如此难堪的方式,她为自己编织的、自欺欺人的幻象,彻底被狠狠撕碎,最看重的脸面生生被撕扯下来,踩在了对方的脚底下。捂住脸,她又羞又气,哽咽着哭出声来。而路锦周只是靠在沙发上,闭着眼睛,如同置身事外——如果他的指尖没有颤抖,没有暴露他并不平静的内心的话。我静静地看着他们,心里说不上痛快或者幸灾乐祸;想了想,还是扭头看向了咖啡厅的落地窗外。落地窗很明亮,很宽大,上面还贴着圣诞节的装饰贴纸,没有来得及清理掉。红色的圣诞铃铛,绿色的圣诞树郁郁葱葱,两只麋鹿拉着雪橇,载着满车的蝴蝶结礼物。而在一片欢喜的倒影外,不知何时,出现了一抹纤弱安静的身影。林曼可站在满街的繁华之外,静静地看着里面……眼神平静地没有一丝波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