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琛两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遇到老大的情形。 那时的他刚初中毕业不久,无学可上,无人可打。一如好学生有心仪的高中和大学,关琛也有憧憬的江湖。 把全城初中的混混打通关后,关琛不再满足于拳脚,他开始玩刀,尤其喜欢跳刀。藏在手心,不易被人察觉,等贴近人后瞬间弹出刀刃,迅疾又狠厉。关琛练了很久,不方便拿学生试验,只好等到初中毕业,跟那群专业人士练练,找找刺.激。 他先是随意找了家酒吧,帮人看看场子,保护唱歌跳舞的姑娘不被客人骚扰,必要时还得充当战力,打群架。 某次出任务打群架,关琛兴冲冲地随众来到约架地点,想见识见识专业人士的刀法。 双方人群聚集好之后,用砍刀和铁棒撞击地面的声音,气氛燥热,仿佛随时就能打起来。然而关琛等了很久,才发现大家叫骂声很凶,相互用或瘦弱或肥胖的胸膛发生碰撞,脖子仰得老高,嘴里嚷嚷粗鄙的词汇,但就是不动手。 等到双方骂累了,会出现一位双方都认识的人,进行调和。两边的人跟排练过似的,一边咒骂“下次别栽我手上”、“下次眼睛放亮点”,一边散开。整场架不了了之,两边的人都跟大获全胜一样,回味己方哪几句话骂得好,用词准确,生动形象。 关琛恍惚以为回到了课堂,无聊到差点睡着,大失所望。 于是又一次遇到群架场面,关琛抢站在人群的最前面,同事以为他有什么美妙的脏话要讲,结果关琛在被人笑话小兔崽子之后,迅速冲上去往人腿上来了一刀。 关琛原以为下一秒会迎接七八根钢管或砍刀,结果没有,迎来的只有众人的恐慌。 仅仅是一个人的大腿被扎了一刀,就能把一群自称道上的人吓个够呛。他们有些人是被淌了一地的血吓到,有些人是被中刀者凄惨的叫声吓到,还有些是被出刀后跃跃欲试想再找下一个目标的关琛给吓到。 看着扛起伤员极速退走的专业人士,关琛觉得索然无味。 但他没有气馁,他认为可能是因为自己所在的小城市人少,江湖才因此不大,毫无技术含量。 所以关琛决定离开这座小城市。 在他看过的一部电影里,有句台词讲,有人的地方就有恩怨,有恩怨就有江湖。 关琛准备去沿海的那座东方明珠,那里人多,来自五湖四海,恩怨应该很多。 东方明珠果然人多。关琛松了一口气,因为在这里,他就可以避免在遇到那个他最怕的老师后,被问起“你在做什么”时,他撒谎或者答不出话。 关琛来到最混乱的开发区,工厂林立,几万几万的外地人生活在这里。户口、身份全部没了意义。一般像他这样年纪和文凭的外地小年轻,只有进入工厂和打工寥寥几条出路。 在开发区混了一个月,关琛如鱼得水,如果把犯罪设立为一手艺,那么关琛已经把基础打得很牢。 然而,即便有朋友“资助”一日三餐,关琛从老家带来的积蓄也很快花光。前不久经过一轮扫黑,开发区这边没什么帮派,或者说,一家工厂的保安队就是一个帮派,是各家老板豢养的打手。 当保安需要身份证,关琛仍未成年,加入不了。假身份证虽然能买,但那时二代身份证已经普及,不好伪造,能买到的真身份证,也没一个人长得像关琛。因此没有收入的他,除非去抢银行,否则必须得找个工作养活自己。 关琛不准备抢银行,因为他发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比抢银行赚得钱更多、风险更小的事。 关琛找到几个讨薪未果的打工仔,里应外合,花了一个月,最终盗走了一大货车的花岗岩建材,货值三四百万。 千禧年的三四百万,是一笔巨款。 关琛考虑过了,整个城市到处都是工地,石材很容易出手。他们除了伤害公司老板的利益和精神,其余没有伤害任何人的性命,没有损害国家财产,也没有挑衅国家暴力机关的威严,所以警方那边立案后,追查得很慢——千禧年仍有混乱,人命案时有发生,相比出了人命的刑事案件,经济类的盗窃案没那么紧急。 关琛一票成名。 仓库被洗劫了的老板咽不下这口气,花大价钱通缉关琛等人,雇人追查他们。其他也有一些亡命之徒盯上了关琛的赃款。 一群人追缉着关琛,关琛太享受这个过程了。 他觉得游戏这才开始。 临时团队散伙后,关琛不急不缓地逃亡,有时担心别人找不到他,他每到一个城镇,便大手大脚地花钱,方便人很快打听到他。他的这种行为,被视为挑衅。陆陆续续有人找到过他,但是都被他打断了手脚。关琛用卖掉脏货的钱,跑遍了周围几个省的大小城市,简直跟旅游一样。 每天醒来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死,时刻伴随着凶险,关琛觉得这才是他想要的江湖。 再后来,十个人拿着刀将关琛堵住,其中几个人手里拎着仿制的五四手枪。携枪一支判五年,眼前这些人加起来可判无期徒刑。 关琛兴奋起来了,这是迄今为止钓到过的最大的鱼。 对面的人大概是没想到有人被枪指着,竟然还敢冲上来。最终让关琛逃出了重围。 但关琛还是中了一枪。感受着肚子像漏了个洞,他当时以为自己可能要死在这里了。 迷迷糊糊中,关琛看到一个穿着旧西装、长相跟农民一样憨厚的大叔走了过来,拽起他的胳膊,把他从地上拉了起来。 当关琛醒来之后,听到这大叔说的第一句话,就是:“小子,你欠我一条命啊。”
关琛没遇到过这种情况,觉得被人营救是一件很不光彩的事情。而且他也不是很在乎自己的性命。没在乱刀乱枪中死去,让他隐隐有些遗憾,感觉某种计划被眼前的大叔无故打乱。 所以关琛用很礼貌的语气跟这大叔讲:“请问你算什么东西?”
“我听说过你。”
大叔笑得就像长辈在看晚辈。 随着追缉的进行,除了关琛以外,其他几个同伙陆续落网,越来越多的细节被人挖掘出来,并加以流传。关琛这一个胆大又心细的犯罪少年,逐渐亮相。 “但是很奇怪,”大叔说,“你是故意让别人找到你的。”
关琛理也没理,打量着肚子上的绷带,身体其他地方也完好无损,没有针孔,也没有可疑的新伤口。 “一开始我以为你是在给同伙吸引火力,后来发现不对。他们几个已经落网了,你也还是这样,也没有给他们报仇的意思。”
大叔从烟盒里抖出一根烟。“后来我知道了,你是在玩。”
关琛不想被任何人长篇大论地分析他心理状况,说:“欠你个人情,以后有机会再还你。”
“别以后了,来跟我混吧。”
大叔跟关琛说:“我们可以找点更有意思的事来干,比抢一货车的石头有意思得多。”
关琛眼神一动,问:“比方说?”
…… …… “大哥,拍戏有没有意思啊?”
吴砚把球慢慢踢向关琛。 关琛把球截获,大声说:“那当然是有意思得很。”
拍戏是很有意思的。 但没戏可拍,想要找戏的时候,可一点意思也没有。 关琛上次说着《黑蛟龙3》的故事梗概,说着说着,把自己说得心情难受了。 他遇到老大的时候十六七岁,后来跟着老大做事情,这一跟,年数差不多也是十六七,相当于半个人生。 在这半个人生里,老大相当于他的半个爹。关琛从老大那里,学到了很多东西,尤其学会了一报还一报和仗义。 关琛直到死在执行床上,都不怨恨老大为什么不把他弄出去。他这条命都是老大救下来的,顶罪不过是还了恩情而已。 真正让关琛难过的,是老大的欺骗。 明明好好说就可以的,他愿意扛下所有罪行包括死刑,但为什么要骗他呢? 这等于提醒他,他原以为有的,也不过是他的幻觉罢了。他其实从始至终,什么都没有。他分辨不了什么是真的,什么是假的。从此他无论面对谁,心里都将留有一份怀疑。 关琛在剧组想得心情郁闷,不想待了,干脆就出来晒晒太阳。一想到是星期天,关琛便走去家附近的公园,久违地找小弟踢球。 吴砚见到关琛,当然是很高兴的。两个人这次玩的不是接传球,而是在网球场,把足球当网球来踢。 吴砚炫耀自己已经成为校队首发,出场踢球了。要看他比赛,下个月可以去球场。 关琛则炫耀自己拍了电影,大概今年十月份就能在电影院看到他了。可以请他去首映礼。 “一人得道,鸡犬升天。”
关琛问:“你要当鸡还是当狗?”
“大哥,我能不能当人啊?”
吴砚大声反抗。 关琛脸色一整,就像训斥一个好高骛远的晚辈一样:“笨蛋,当人可不简单啊。尤其是当个好人,真是超级超级难的啊!”
吴砚一脸奇怪:“大哥,你不是好人吗?”
“我还差得远啊。”
关琛叹了一口气。 吴砚感受到了大哥沉重的心思,于是懂事得什么也不问。 关琛有些欣慰,然后趁吴砚一个不注意,猛得把球踢到了他的半场,扣杀得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