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以前从来不觉得顾诀身上，还有这样多她不知道的秘密。顾诀就着她的手，饮了一杯酒，薄唇酒色微沾，轻含笑：“他喜欢诓人，你又不是头一次知道。”

这倒也是。她瞥了万千言一眼，没去管这事。径直提了坛子，大刺刺道：“不管从前怎么样，你今儿个先给我喝十八坛试试。”

“好说。”

楼外满月如盘，几人凭栏而待，颇有一番从容意气。万千言喝了大半坛酒下去，忽然想起来问：“你怎么不喝？”

她手里把玩这一只琉璃杯，凤眸里笑意流传，“你猜？”

“我说……”万千言上上下下将她打量了一眼，着重是腹部，俊容有些怪异的问：“你该不会是有了吧？连酒都只是浅沾了。”

陈云诺猛地呛了一下。低头看了看平坦的不能再平坦的腹部。不应该啊……连万千言这种浪荡子都觉得她应该要有孩子了？万千言喃喃道：“没有那么快吧？不应该啊……”“很晚了。”

顾诀淡淡道。嗓音如同江安夜里的清风拂过。万千言摇摇晃晃的撑着桌案起身，“得，你们成双入对的，自然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小明子，带他们去繁华谢。”

这使唤起人来，还真是一点也不见外。陈云诺搭着顾诀的手起身，走出了几步。忽然想起来什么似得回头，回眸笑道：“别喝那么多酒了，还当你自己十七八岁呢？”

“你两赶紧该亲热就亲热去吧。”

万千言挥挥百折扇，一水儿华灯在屋檐上飞荡。有落花徐徐而下，那人一双桃花眼迷蒙浅淡，不见人间风与月。万千言看着两人执手而去，四下一片悄然，百折扇挥出清风几许。上书“满袖卿风，心无万物。”

酒意上头，他半合着眼眸快要睡着了。忽然有道纤细的人影轻轻走了过来，在灯影下婀娜多姿。万千言猛然睁开眼睛，待看清来人，徐徐笑开，“小柳儿，你回来了。”

柳暗停在四五步开外，看不清是什么表情“姑娘让我给公子送来。”

说罢，便将手里的薄被抛了出去。那人施施然伸出一只手来接，忽的一用力，凭空将她也给带了过去，抱了个满怀。万千言懒散的笑音在耳畔响起，“你说陈云诺有这么细腻的心思，我是断然不信的，小柳儿……你怎么越长还越轻了？”

还当她是个十来岁的小姑娘呢？柳暗红了脸，从他怀里挣出去，低声说了句“没有。”

他伸手掐了掐她粉嫩的脸颊，往美人榻上躺去，薄被一扬刚好落在了他身上。月色晴朗，笼罩着淡淡的荧光。万千言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她刚要走，又返回去给他揉了揉，“公子，连姑娘都让你少喝酒了，你就少喝些吧。”

她说话向来轻柔，此刻又像是化入风里就没了影。原以为他会跟以前一扬当做没听见。万千言轻轻应了声“好。”

忽然拉住柳暗刚好收回的手，“给我做汤喝吧。”

那一双桃花眼里有盈盈笑意，三千里皓月皎洁，不及这一眼。柳暗看着两人交叠的手，轻轻抽了出来给他掖了掖被角，然后说“好”。等榻上人呼吸渐渐平稳，她看了一眼，悄无声息的退了下去。乖巧听话，无可挑剔。万千言随后翻了个身，今夜的酒似乎上头的厉害。连陈云诺都说这两小丫头到要出阁的年纪了，他之前怎么就一点也没有想到这茬？楼外，花明有些担心转悠着，等柳暗出来，立刻迎了上前，“怎么样？我就说公子这人忘性大，肯定不会把那点小事放在心上的。”

柳暗抬眸，“是啊，不过就是件无所谓记不记得的小事罢了。”

举头明月朗朗，满面清风相迎。“姐姐，公子是什么样的人，你还不知道吗？”

花明少有的正色，“这些年，他身边有多少的美人来来去去，你是他带大的，情分自然不同，可这些也不能让你浪费余生去陪他耗着。”

柳暗没说话，笑意温婉里，待了几分怅然。“我从来不觉得你喜欢公子是什么错事，可两人在一处是要缘分的。就像姑娘和姑爷，我就觉得他们要是没在一起，换了和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是不相配的。”

花明看了看她，然后放缓了语调：“姐姐，咱不喜欢他了……实在不行，不那么喜欢他了好不好？”

少女的眼睛生亮。柳暗点点头，抱住了一向口无遮拦的妹妹。两人不约而同的望向九重楼。陈云诺倚在榻上，凤眸从墙壁上扫过。一度怀疑，到处都有一览而尽的机关。顾诀褪下外衣，躺在她身侧。其实一连几日奔波，都有些累了。她睁着凤眸看眼前人，颜如美玉，眉眼绝尘，忽然有些不舍得合上。“看什么？”

“当然是看你啊……”说完，忽然觉得有些没脸没皮。她躺平了，同顾诀又一搭没一搭的说话。“你说话唠以后会不会都这样了？”

顾诀语气淡淡，“怎样？”

“身边这些个美人……我今天进来的时候，还以为进了哪家青楼。”

陈云诺是清楚当年那事的，不由得点了点眉心，“我从前觉着他就是颓废一段时日，这十多年过去，都成病了。”

她想了想，补充道：“不知道祸害了多少姑娘。”

万千言生的自是不差，十七八岁的时候，便是江安一带极负盛名的浪荡公子。由他们头一次相识，便看的出来这厮不安分。但又和现在不同。顾诀带着薄茧的指腹摸索着她的眉心，“柳暗？”

“你知道？”

她很是诧异。顾相从来都不是关注这种事的人，若是连他都知道，岂不是说明这事已经十分之清楚。烛火微微跳跃着，他伸手把帘帐放了放下来。“书信上次次都写小柳儿如何如何……”顾诀想了想，“还有一次专程问我，若是被女儿喜欢了该如何处理？我瞧他煞是苦恼了一阵子。”

“女儿？”

她忽然有些好笑。柳暗应该没有比他小十岁，在满月楼里倒真是娇养大的，万千言又是那么个风流模样，没有把人养歪了，都算是老天开眼。当女儿养啊……那还真是够呛。她脑子有些乱，忽然压住了顾诀的手，“顾诀。”

“嗯？”

他低沉的嗓音近在咫尺。陈云诺停顿了片刻，终于忍不住问道：“顾诀，我若是杀了夏侯笙……”“不能。”

他说的太快，她有些一瞬间的失神。还是……舍不得吗？“一一。”

顾诀把拥进怀里，低声唤她。罗账里，灯火微弱，她一弹指，打灭了烛火。屋里一下子陷入黑暗，彼此看不清面色，反倒感觉自然一些。陈云诺侧耳去听他的心跳声，声音平淡如水，“是因为，你当初答应过要娶她，好生待她一生一世是吗？”

其实一直分不清她同顾诀之间，到底是谁欠了谁。他怔了怔。她翻了个身，睡到了里面。偌大的床榻之间，空的还可以再睡两个人。陈云诺闭上双眼，不去看那双令人沉迷的墨眸。逐渐清晰的那些从前，并不完全是欢喜无忧的。还有……她的少年，成了别人的绝配佳偶。“一一。”

顾诀在身侧，无奈的唤她。她大半张脸都已经埋进了锦被里，模糊不清的应道：“睡着了。”

应完之后，才聚的有些多余。顾诀伸手将她从锦被里捞出来，面对面的看着她，“一一，心中有恨无可厚非，但你并不是嗜杀之人，何必张口闭口都是杀人？”

她顿了顿，看着他好半响没说话。“说来可笑，你不在的那些年，我总是在想是不是我杀孽太重，才将那些都报应在了你身上……”陈云诺不由自幼的握住了他的手。黑暗里，才越发清晰的感觉那点轻颤。那一年，他们离开荒岛，外间早已经是天翻地覆。萧易水战死无往峰，华岸失踪，死伤无数，西昌二十万大军压境，兵临平沙城。她一怒之下夜入长乐城，以献舞之名，当场截杀西昌帝。顾诀临危上阵护平沙城万千百姓，那些在记忆深处的人，似乎还近在眼前。夺令、设阵、诱敌、截杀……十万西昌铁骑一夜之间命丧，十万被俘。两人远在千里，同浴腥风雨血，一样的出剑无情，饮血方收。杀人是为了护人，若说是妄造杀孽，又该如何算？她靠在他肩旁上，忍不住叹气。心底不悦渐渐散去，更多是心疼他。明明是少年相识、生死相依，怎么后来全成了这般？顾诀伸手，轻轻抚过她潮湿的眼角。她声音闷闷的，“一眨眼，萧师兄都走了这么多年。”

“我想去看看他。”

两人都没提夏侯笙的事。生离死别面前，这些儿女情长的小事都算不得什么。顾诀轻声说，“好”岁月荏苒，只余下无往峰外，那个以将才之名动天下的少年，永远的停留在了风华正茂的那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