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煎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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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西斜的时候,敻阔的穹苍出现了深灰色的云团,云朵涌聚着,飘移着,太阳一会儿被吞没,一会儿又从云罅钻出来,好像在玩躲猫猫。气温依然很高,地面的热浪随着淅淅微风四处涌荡。范骊、吴天义、东方赤谷骑着高头大马,正沿着警戒道一路西行,他们正在突击巡检花篱墙。昨天督察署的人巡查花篱墙时,发现役城一带有两处横木松动快要脱落,司马昊大惊小怪的不得了,命范骊当即进行了修缮,并责令他将所有的篱墙仔细检查一番,而且必须三天以内检查完毕,到时他要查验,范骊不敢怠慢,亲自带人不分昼夜巡查。三人头戴凉草帽,胸前各吊一只盛水的丝瓜壳,个个袒胸裸臂,脸上汗光烁烁。范骊腰挂青铜“烈焰”剑,吴天义腰挂弯刀,东方赤谷拿着一支长柄矛;吴天义的马鞍前吊着箭支袋,里面装着红色的竹签。东方赤谷一边走一边用矛刃挑起繁茂的枝叶查看立木与横杆的榫头、榫眼部位,并在立木和横杆上敲敲打打。木头上的桐油已风化斑驳,却丝毫没有腐朽,仍坚固如初。行至生活服务区拆除工地附近时,发现了一处有人翻墙逃跑的痕迹。吴天义指着被拽断的藤蔓和散落在地上已经发蔫的叶子、花朵,得意地说:“这就是那个贱民给弄的。”

范骊望着被摧残的藤花,吩咐东方赤谷:“再仔细查看查看,有没有弄坏木头。”

东方赤谷便用长矛撩开藤蔓,三人仔细观看起来,吴天义跳下马,登在墙体下方的横杆上,用弯刀背敲击上面的木头,并未发现损毁的地方。昨晚有个劳工逃跑时,吴天义正在领班巡逻,那人翻墙时弄得声音很大,可能够不着上面的横杆,想抓着藤蔓向上攀登,结果藤蔓断了,人掉在地上;亦或嫌藤和花碍手碍脚胡乱撕扯发出声响,总而言之声音传到了附近吴天义和随行兵士的耳朵里,被他们蜂拥而上逮住了。不知为什么,最近一个多月逃跑事件明显增多,先后有三人夜晚逃跑,都被巡逻的兵士抓了回来,兵士们按照范骊事先的吩咐,当场将逃犯狠揍一顿再偷偷送回宿舍,以避免督察署的人知道。范骊因此非常害怕,也非常着急,严整军纪,责罚责任人。自来皇帝陵工程工地警备部队任职,督察署总管司马昊对他的评价一向比淳于彪好,他要将这个荣誉一直保持下去,因此夜晚在警戒道查岗愈加严谨,这回突击检查篱墙也不例外,更无暇与姜淑瑶幽会了,只是回到将军署后心里想想而已。这时,乌云笼罩了大半个天空,酷似撑开了沾满污垢的破棉絮,阳光从云罅射出来,仿佛粗细不一的金柱穿云而出直插地面。忽然,飕飕地刮起风来了,接着稀稀疏疏的雨点落下来,阳光里白光粼粼,宛若扬撒碎银子一般。雨滴很大,噼里啪啦砸得干燥暴热的尘土白雾滚滚,将洇湿了的路面砸出豌豆般密密麻麻的小坑。三人正欲享受雨滴的凉爽,却只片刻的功夫,云走了,雨停了,太阳完全暴露出来,热辣辣的光芒射下来,将阵雨带来的凉意赶得无影无踪了。路上,不时碰到来来往往骑马的兵士,他们也一律头戴凉草帽,腰挂弯刀,背着弓箭,脖子上挂一只丝瓜壳,走得悠悠闲闲,懒懒散散,马蹄踏在路面上,仅有树叶那么厚的湿土悄无声息地破碎了,蹄子周围依旧尘雾滚滚。见到范骊他们,照例彬彬有礼地打招呼,范骊免不了郑重其事地叮嘱几句。老天爷同样没有给宁清园工地额外的赏赐,雨滴刚刚把地皮打湿,便云散雨停了,热毒的阳光又倾泻在劳工们汗涔涔的脸上身上。腰挂弯刀、手拎皮鞭的兵士们朝干活的劳工吼叫几句,便纷纷钻到了屋檐下、树荫里、假山后的荫凉处,不一会,他们又从荫凉里跑出来,威风凛凛地在干活的劳工们周围游荡一会,再躲进荫凉里……反复如此,仿佛两千多年后的人们在演练防飞机扔炸弹。宁清园是专供始皇帝归西后灵魂的休闲游乐场所,亭、台、楼、阁、假山、花坛等主体工程已经完工,劳工们只干些铺瓦、砌墙、砌台阶、按装门窗、做家具、墁甬道、种花栽树立碑等零碎活,有的亭台楼阁正在彩画,空气中弥漫着刺鼻的桐油味。淳于彪牵着枣红马信步来到功德楼前,他头戴凉草帽,胸前摇摇摆摆挂着一只丝瓜壳,腰间吊着一把短剑,后背的衣服被汗水洇得湿漉漉一片。以往宁清园是他巡查的重点区域,自从认识了姜淑瑶,重点区域变成了彩画房,他无心再去别的地方巡查了,打算走马观花看看功德楼彩画的进度就直奔彩画区。自从命韩珠派人送去高档的新被褥还未见姜淑瑶的芳容呢,他要看看对她能否有所感化。高高的木架上,画工们有的往椽、檩、柱子上涂颜料、刷桐油,有的在彩画横板和椽头,原先边干边叽叽咕咕说笑着,见淳于彪过来,都立刻抿住了嘴皮子。乘凉的兵士们发现了淳于彪的身影,都慌里慌张地跑出来,规规矩矩监督劳工们干活了,一边走动一边对劳工们指手画脚说着什么,样子十分的尽职尽责。淳于彪站在木架下仰望吕少谷在椽头断面画“龙眼”。吕少谷的头发像茅草窝,胡子长得快遮住了嘴巴,面容很憔悴,比初来时消瘦多了,因干活的姿势弓腰屈膝,看上去俨然一个老头。他鬓角挂着白色的汗泽,捉画笔的手微微颤抖,不时轻轻地咳嗽一声两声。他画完椽头龙眼上的黑瞳仁,往瓷碟里加了些墨汁,不由地朝下看了看淳于彪,向前挪了挪身子,掭了掭画笔,斜着脑袋开始在另一根椽头上画龙眼。笔头刚接触椽头,吕少谷突然仰起脑袋,张开嘴巴,猛地打了个喷嚏,一股墨汁立马从碟里漾出来,落在架板上瞬间变成黑色碎花四处飞溅,一滴墨汁跳在淳于彪油光光的脑门上,立马绽放成黑色花朵。淳于彪急忙后退几步,一团火气直冲头顶:“哎哎哎,你要干什么?干什么!”

这位将军本来语音浑厚洪亮,因带了情绪,如凶猛的野兽在咆哮,加上过于突然,惊得画工们一齐停下活,惶遽地朝架子下张望,他们看到一张熟悉的、比以往更加狰狞恐怖的面孔。吕少谷身子抖索了一下,墨汁跟着又漾出一股,见淳于彪正盯着自己在睚眦,眼珠很大,皎洁的眼白衬得瞳仁亮如黑色桐油,目光攮子一般锐利,这才确信呵斥声是冲着自己来的,他缩短了脖子,慌忙用笔头从板子上往碟里沾墨汁。本是挽回损失的善举,却引来淳于彪更凶的责骂:“不要往回沾了,你看不见板子上脏污污的?眼瞎了?真是个没用的东西!”

四围监工的兵士以为发生了什么事,都蹭了过来,见他们的将军是在训斥劳工,又赶忙散去了。吕少谷憔悴的面皮红扑扑的,大气都不敢出,一声不吭地接着画龙眼的瞳仁,手却哆嗦的怎么也画不圆,瞳仁越描越大……淳于彪望着被涂染得黑乎乎的椽头,恼怒突然变成了无奈的嘲笑:“嘿嘿,简直是一头蠢猪!从哪里征召来这么个奇葩货色?居然让他在工地混了这么长时间,难道堂堂大秦没人了吗?“韩珠呀韩珠,你真是有眼无珠!”

骂了一句,气咻咻催马走了。太阳接近西山颠的时候,范骊、吴天义、东方校尉巡查到了宁清园附近,范骊不由地朝揽月亭方向张望起来,揽月亭旁,三棵松树悄然挺立着,墨绿色的树冠洒满霞光,宛若披着橘红色的轻纱。他凝望着树影,脑子倏然闪出曾与姜淑瑶幽聚树旁的快乐情景。因事务忙的焦头烂额,这些天他感觉时光飞逝,那晚离别时约好无特殊情况第五天再到那里相会,转眼今天就到了约期,但突击检查花篱墙任务未完,只能再次失约了,为此他深感焦急和内疚,但这种心理反应极其短暂,仅仅一瞬间脑子又塞满了警务上的事。接近金封台时,忽然一个骑马的人进入视线,将他从追忆的情境里拉回现实中。他一眼认出是淳于彪,淳于彪走到彩画区大门前,朝花篱墙方向张望一下,然后进了大门。范骊并不知道淳于彪也在追求姜淑瑶,以为他去那里例行查岗监督。始皇帝下葬那天淳于彪狂奔彩画区,范骊深感奇怪,事后专门问姜淑瑶那天听没听说、见没见到淳于彪到彩画区?姜淑瑶心虚不安,撒谎说那天既没听说、也没看见淳于将军,范骊不便再追查,至今仍心存未解之谜。淳于彪进了姜淑瑶所在的画房,远远瞥见姜淑瑶正懒懒地斜倚着一尊陶甬在休息,附近监工的兵士却视而不见,欣慰之感立马袭上心头,他怕惊扰了她,转身去别处巡查起来,心不在焉地转悠了一阵子,才折回去,恰好姜淑瑶已经干起了活。他蹭过去照常先没话找话地搭讪,没想到对方的态度跟以往毫无差别。更没想到的是,当他提起被褥的事时,姜淑瑶只平淡地说了声多谢,并且注意力仍集中在彩画陶俑上,毫无感动之意。淳于彪的心一下子凉了,磨蹭了一会,垂头丧气地默默离去了。一出画房门口,马上又挺胸抬头,步伐矫健,神态与往常一样的精神抖擞、气宇轩昂了。事后,淳于彪冷静思索,感觉姜淑瑶如此心如铁石有些反常,忽然想起胡精曾告诉他范骊经常夜晚去女工住宿区,立马意识到姓姜的可能与范骊关系暧昧,甚至已经相处得火热了。为了验证自己的判断,后来他专门于劳工们晚饭后守在女工宿舍入口处等候了几次,却没有见到范骊的身影。随后又在劳工食宿区附近空闲的角落、包括军马草料场旁的草滩巡游了几次,也未看到两人的踪迹,搞得心里七上八下。不过,他始终抱着一个信念:即使姜淑瑶跟范骊建立了关系,自己心中的这团火也要燃烧下去,争取将她这座坚硬的冰山融化成温暖之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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