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骊自皈依佛门后,每天跟着老和尚诵经文、做功课、学习法事仪规、梵呗赞偈的唱法、敲打法器等,除此以外,还干些煮饭、烧水、清扫卫生、到野外采挖山肴野蔌、饲养他的雪云马等杂活,十分地勤快。多了个同道和作伴、干活的人,老和尚自然满心欢喜。但美中不足的是,范骊仍时不时地看到淳于姣,每次看到便情绪失控,不是和无形无影的空气相拥而泣、悄叙情话,便是大声呼唤淳于姣的名字、四处寻找,好像精神失常了,搞得寺院鸡犬不宁,将正常的生活、佛事秩序搅了个七零八落。老和尚为此苦不堪言,想撵走他,却又不好意思开口,更主要的是舍不得他离开。范骊为此也很苦恼,他强迫自己忘掉淳于姣,但一会儿又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她;看到淳于姣的影子故意不理,但最终又忍不住扑了上去。此时屋里极其安静,安静得只剩下范骊和老和尚的呼吸声,他闭着双眼,脑子一直处于空白与杂念的瞬间轮番交替之中,始终不能完全入静。他不觉又微微睁开了双眼,一张白白净净、皱皱巴巴的脸颊跃入瞳孔,没了耳朵的耳孔黑白分明,好似扒着一粒黑色豌豆——一旁的老和尚紧闭双眼,双手相合置于胸前,要不是因呼吸身子略微动弹,简直是一尊灰溜溜的泥塑像。他见老和尚已完全入静,赶忙闭住眼睛,努力排除杂念,却有隐隐的脚步声溜进耳孔,脚步声很轻,好像在蹑手蹑脚,声音就在面前不远处,而且似乎在来回游动着。他断定淳于姣的灵魂又来了,他的心跳倏然加快,血液升温,霎时便陷入悲喜交加的情感之中,与此同时,遁入佛门的使命感与戒律意识也涌上心头,他下意识地默默念叨起来:“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什么也没听见!”
“我什么也没听见!”
“什么也没听见!”
……但脚步声中又添了另外一种声音:“范兄——我丢不下你!”
“范兄——我丢不下你!”
“范兄——我丢不下你!”
……语音很小,很温柔,轻飘飘的,好像窃窃私语,又好像在遥远的地方。范骊感觉有只手伸进了自己的胸腔,每叫一声,就在心上抓挠一下,他再也克制不住了,猛地睁开眼,发现淳于姣正站在对面,两眼定定地望着他。淳于姣依然面带倦容,满身血污,神情忧中带喜。范骊猛地站起身,叫了声“姣儿——”扑向了淳于姣。老和尚受了惊动,忽然从空无的境界回到现实,他惊讶地望着范骊,想说什么,却又什么也没说,只呆呆地望着。范骊紧紧拥抱着淳于姣,泪流满面,泣不成声:“姣儿,我很后悔!我对不起你!”
淳于姣凝视着范骊的瞳仁,抚摸着范骊宽阔结实的后背,反复喃喃着:“范兄,我丢不下你!我丢不下你!”
……老和尚盯着如痴如醉的范骊,静静地聆听着两人的缱绻情话,却又分明看到范骊面前什么也没有,他伸开的双臂只是做出一个拥抱的姿势,完全像在表演独人爱情剧,而且表演得太逼真,太感人了!老和尚怔怔地看着,忽然想到了自己正在坐禅,又急忙闭上眼睛,极力排除杂念,但范骊和淳于姣的柔情低语不住地飘进耳朵,搅扰得他再也无法入静了,他忍不住又瞥瞥范骊,见范骊仍是先前的拥抱姿势,面前仍然什么也没有。老和尚似乎怀疑自己的视力,缓缓站起身,脚步轻轻地靠近他,眨巴眨巴眼,还是看不到他面前有什么人。就在这时,范骊又听到了韩珠阴阳怪调的声音:“淳于姣,你爱他纯属一厢情愿!”
范骊一惊,本能地环顾四周,不仅看不到韩珠,淳于姣也忽然不见了,向前一趔趄,差点跌倒。他叫了声“姣儿”,赶忙追出屋外,外面什么也没有。范骊大叫一声:“姣儿——”仍然没有回音,他四处寻找,一直跑到前院,同样看不到淳于姣的影子。范骊不住地呼唤着“姣儿”,一边呼唤一边寻找,寺院里找不到,又打开寺门到野外追寻,足足寻了一个时辰,连淳于姣的影子也没有见到。当晚,范骊又几次看到了淳于姣,睡梦中还呼叫着“姣儿”,弄得老和尚又误了第二天鸣钟和早课的时辰。老和尚打了个深深的呵欠,干涩的眼珠上泛出些水气,从范骊手里夺下刚用过的碗筷,说:“我来洗吧。”
将碗筷放进锅里洗了起来,洗的时候枯瘦的手战战抖抖,好像得了癫痫病。范骊一时瓷住,疑疑惑惑地望着老和尚微微动弹的背影,不知所措。老和尚说:“自从你来了寺院,这里就不得安宁了,打扰贫僧歇息事小,耽误了佛事有愧佛祖啊!你虽然身在佛门,却情欲难泯,日后必然还要扰乱,你还是做红尘中的人吧。”
范骊一怔,迟疑着说:“连日来俗夫不由自主的行为,搅扰得寺院不得安宁,也耽误了师傅的功课,我早已愧疚不安,师傅的决定我毫不怨恨委屈,只是……您的生活过于清苦了,我有意再滞留几天,出去挖些野菜,改善改善您的伙食,也算对师傅的感恩戴德,不知您愿不愿意?”
老和尚当下停住手,迟疑了片刻,转过身,朝范骊施礼说:“阿弥陀佛,多谢施主的美意了。”
合在一起的双手抖抖索索,手上的泔水顺着手腕、小臂流向了肘弯,把衣袖洇湿了。范骊欣喜地说:“多谢师傅成全俗夫的殷殷寸心!”
……那天姜淑瑶冒雨在皇陵遗址游荡到夜幕降临,便去了附近的桃花寨,在一户村民家求宿了。翌日先在村里打听淳于彪的下落,村民们都说不认识此人,只有那个鹤发童颜的老道说他曾见过淳于彪,至于现在何处,就不得而知了。姜淑瑶便去陵园遗址周围其他村子打听,连续打听了三天,最终一无所获。这天,她重返皇陵遗址,又来到三棵松这里,忍不住再看看淳于彪扶自己上马的地方。她凝望着土包,忽然又触景生出思念之情,且思念之情越来越强烈,有种柔肠百转的感觉,绝望地呼唤:“淳于将军,你在哪里?你在哪里呀?”
骑马疾步而行,恨不得马上找到淳于彪,穿过一面残墙的豁口,前面有个人影一晃不见了,且发现那人的背影酷似淳于彪。她倏然精神恍惚,神思混沌,失声叫道:“淳于将军!”
拔腿便追,那人从一座高大的土台后闪出来,慌里慌张朝前跑去,姜淑瑶加速追赶,边追边喊:“淳于将军——”……因到处是横七竖八的残墙断壁,马的奔跑能力严重受限,心里着急,索性跳下马,步行追赶,道道残墙断壁朝身后闪去,一片连着一片散落着碎砖烂瓦的荒滩疾速向后移动,她跑得气喘吁吁,跌跌撞撞,且边跑边喊,嗓子也喊哑了,简直和疯了似的。路过一片如茵的草滩,一群绵羊正在那里吃草游动。中年牧人停下脚,用异样的眼神张望着姜淑瑶,油腔滑调的搭讪:“哎哎——痴情的妹子别追了,花心的哥哥走远了!”
姜淑瑶不理睬羊倌,继续追赶,快要撵上的时候,那人钻进一座没门没窗的殿宇里,殿宇的半个顶棚已经塌陷。她紧随其后,闯进破殿,原来是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的中年妇人。妇人个子很高,身子斜倚在墙角,面部发紫,嘴巴大张,瞪着一双血红的眼珠,上气接不住下气地望着姜淑瑶,神情极其恐慌。姜淑瑶盯着被追赶的人,如梦方醒,立马扫兴,情绪低落到了极点,问:“您是……?”
妇人神经有所放松,眍䁖的两眼死死地盯着她,神情木讷,不言不语。她的眼角挂满了眼屎,目光呆滞无神。一缕腐臭味直钻姜淑瑶的鼻腔,她感到恶心,急忙捂住鼻孔,环顾四周,看到一面墙壁下横着一副衣裤,上衣和下衣对接得严丝合缝很齐整,上面也很展阔,只是扁塌塌的,伸出领口的颈骨连着一颗惨白的骷髅,袖口、裤管都伸出没了皮肉的手脚骨。妇人仍死死盯着她,突然嗤地笑了一下,黧黑的面皮立刻缩出层层叠叠的褶痕,接着手伸向后背抓挠起来,手在抓挠,目光仍停在她的身上,因为脑袋倾斜,眼珠上翻的力度较大,布满血丝的眼白十分显眼,面目丑陋狰狞,姜淑瑶有些胆怯,转身走出破殿。她想象着这个女人不幸的遭遇,联想到自己的经历,鼻子发酸,欲哭无泪。前面就是净水弯,河道里仍流水淙淙,木桥却不见踪影,放眼望去,依稀发现前方烟雾飘绕、人影憧憧,且听到嘤嘤哭声。陡然心生好奇,心想过去看个究竟,又见河面宽阔、水流深,正在踟蹰之中,枣红马尾随而来。她喜出望外,急忙跨上马背,催马近前,眼前的景象让她惊呆了:杂草丛生的荒滩上到处是人,人群中掺合着数不清的的土包,土包上杂草丛生,枯黄中泛着绿意;人的周围散布着数不清的驴骡马等牲畜,牲畜们正在吃草。人们有的双膝跪地,有的席地而坐,有的踱来踱去,地上到处是祭品和香烛,香烟袅袅,烛光闪闪。她忽然想起范骊曾说过,他管辖着皇陵工地的怡春宫、役城和蟊狱,那里是埋葬宫女和劳工的地方,这些人显然是前来祭奠亲人的!姜淑瑶心情愈加沉重,下了马,默默漫步于荒滩,“仆屋”还显出封顶时的造型,但大多四围已经没有了砖,只剩下一堆长满杂草的土包。这些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大多衣着不整,面容憔悴,有的衣服破破烂烂,形同叫花子一般。他们一律面带愁容,不少人满脸泪痕,有的凝神呆坐,有的正在摆祭品、点蜡烛,有的在哭泣。一位白发苍苍的老太太哭的有板有眼:“我那叫不应的儿啊——你走了二十三年无音信呀——你叫为娘的咋想你呀——嗯——哼哼哼!你在这里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呀——娘盼望着你早些回来,哪知道有去无回呀——”……浑浊的眼泪和着鼻涕流向嘴角,又与涎水汇合在一起,清清滑滑的几缕吊在下巴上,晃晃悠悠、欲断不断。姜淑瑶鼻子酸酸的,眼里不觉涌满了泪水,快步离开。穿过“役城”地界,跨过一道石头墙基,同样是杂草丛生的荒滩,与役城有所不同的是,荒草中隐约可见纵横交错的砖墁道和墙根基,其间散布着的土包数量也远不及役城多,稀稀落落的,且除了游荡吃草的牲畜,阒无人声,遂记起这就是范骊所说的“怡春宫”了。她离开怡春宫,返回役城,问了几个祭奠的人知不知道淳于彪的下落,他们都说不认识此人,更不知道他的下落了。她骑马在陵园遗址四处游走,不时遇到农人在拆卸残墙上的砖,砍伐花篱墙剩下的木头,她都上前打问淳于彪的消息,也都一无所知。临别皇陵遗址时,再一次来到三棵松这里,最后目睹了淳于彪扶她上马的地点,她凝望着土包,喃喃道:“淳于将军,您多保重!”
恋恋不舍地离开了。绕过金封台西侧,眼前突然出现一个人影——一个人的侧影。此人头发花白,一身平民穿戴,面朝着墓门,双膝跪地,身体屈曲,低垂着头,一动不动,仿佛石雕一般。他的面前有一只瓷碟,碟里盛着各样供品,插在地上的一炷香青烟袅袅。他膀阔腰粗,臂长手大,显然是个身材魁伟、体格敦实之人。姜淑瑶感到这个身影很熟悉,她勒住马,下意识地俯身细看,熟悉的人影动了一下转过脸来。她看到一张方脸阔口、浓眉大眼、鼻直耳大的面孔,失声惊叫道:“淳于将军?!……”枣红马似乎也认出了自己的主人,咴儿咴儿鸣叫着,连蹦带跳来到淳于彪面前。淳于彪同样异常惊讶,瞪大眼睛盯着姜淑瑶,盯着枣红马,缓缓起身,面带狐疑地说:“是你?……”姜淑瑶悲喜交加,跳下马,颤声道:“我正在找您啊!”
扑在淳于彪胸前,泣不成声。淳于彪一怔,神态立马恢复了平静,将她推开,后退了几步。姜淑瑶凝望着淳于彪:眼前的他苍老了许多,不仅头发变白了,络腮胡子上也混杂着皑皑白色,眉宇间两道褶痕似乎更深更长了,额头、脸颊也多了些皱纹。爱怜之情难以抑制,再次扑在淳于彪前胸,低下头,泪眼婆娑地说:“您那么失望、伤心,还要救我的命,我真是有眼无珠啊!”
淳于彪再次脱开身子,打量着她,好像不认识似的,迟疑着说:“过往之事,不要再提了吧?”
姜淑瑶突然显出害羞的神色,喃喃地说:“救命之恩,没齿难忘,……若是将军不嫌弃,我愿与将军永生相随。”
淳于彪一本正经的说:“请不要冲动,如今老夫已是一介平民了。”
姜淑瑶感情的潮水翻涌着,早已不能自制,猛然扑向淳于彪:“我不是冲动,我是深思熟虑的!”
紧紧抱住淳于彪,嘤嘤啜泣。淳于彪慢慢伸开双臂,轻轻揽住姜淑瑶,眼圈泛红了。两人默默相拥着,过了一会,姜淑瑶抬起脸,深情地望着淳于彪,问:“工程一完工你就解甲归田了吗?”
淳于彪说:“他娘的,归什么田?归到禁闭房里了!”
姜淑瑶立马意识到是因解救自己而遭受牢狱之灾,感动地说:“让你受苦了……”伸手将淳于彪额前的几缕白发向后捋了捋,温存如慈母。淳于彪说:“你有所不知,那个死鬼杨爽就葬在这里了。”
姜淑瑶惊讶道:“是吗?唉,她真可怜!”
淳于彪说:“朝廷的律令苛严,姓司马的又过于认真,我实在无能为力……很对不起她!”
俯身续燃了一根香。姜淑瑶说:“是啊,大秦残暴的规矩,无人能抗拒的。”
面朝墓门,蹲下身子,默哀起来。淳于彪愤愤的说:“司马昊是个心理变态、绝情无义之人,他的口似心非、翻脸不认人,其实我后来已经预感到了,只是当时……唉,不说这些了!走,祭奠祭奠搭救过你的吴天义和那些兵士们。”
姜淑瑶说:“他们永远活在我的心里。”
将马缰绳递给淳于彪。淳于彪说:“我有大黑驴呢,枣红马归你啦。”
将不远处正在吃草的个大体壮的黑色毛驴牵过来。姜淑瑶忽然想起了淳于姣,用试探的口气问:“你女儿现在……?”
淳于彪愀然色变道:“唉,到处打听她,至今杳无音信,也不知是死是活!”
一踩脚蹬,骑在大黑驴背上。姜淑瑶叹了口气没出声,骑马跟着淳于彪朝卧牛角走去。范骊兴致勃勃地走出寺门。这天的天气特别好,天空没有一丝云,阳光碎金子一般撒向大地,眼前一片光明,四野的花草鲜鲜亮亮,五彩缤纷,缕缕微风夹着花草的异香沁人心脾。范骊拎着柳条篮,拿着铲子,直奔军马圈而来,雪云马早已听出主人的脚步,人未进马圈,马已一迭连声地叫唤开了。雪云马见了主人兴奋得摇头晃脑,鸣叫着在地上蹦跳了几下。范骊骑着雪云马,朝骊山沟口走去。他边走边不由自主地朝金封台张望着,偌大的台体黑光闪闪,依稀发现有个人影在残墙断壁间游动,人影似乎在手舞足蹈,并断断续续传来女人歇斯底里的嘶吼:“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倏然又心生感慨,胸中五味杂陈……雪云马也似乎回忆起范骊曾经在金封台附近对战吴天义的情景,也边走边向那面张望,竟未得到主人指使径直朝金封台折去,直到范骊拉了几下缰绳才回归了原路。不觉已近卧牛角,范骊将马留下吃草,自己提着篮子开始挖野菜。不久前下过一场透雨,地上的野花野草长势郁郁葱葱,鲜嫩的苦菜、车前草、蒲公英、灰菜、猪毛菜等夹在其中,他一边挑选上好的菜挖,一边移动着脚步,不觉到了卧牛角脚下的大土包前。此时,淳于彪和姜淑瑶祭奠毕,正要离去。范骊发现了姜淑瑶,惊喜的喊:“淑瑶!”
丢下篮子,疾步上前,瞥瞥淳于彪,嘟囔道:“哦?淳于将军……”神情立马严肃起来,脸上的笑容一扫而光。淳于彪鼻子哼了一声,说:“是你?……”姜淑瑶显得很镇静,用不屑的眼神瞥了瞥范骊,挽起淳于彪的手,说:“咱们走吧。”
两人手挽着手朝不远处的枣红马和大黑驴走去。范骊望着远去的背影心里酸透,忍不住叫嚷起来:“淑瑶,我找你找得好苦啊!你知道吗?我想你快要想疯了,可是你……”见姜淑瑶不理他,叫嚷变成了歇斯底里的訇吼:“你好糊涂啊!你会后悔的——!”
痴痴地盯着越来越小的人影,直至被一道矮坡遮挡。他急忙朝卧牛角下的斜坡攀登,直至到达顶峰,骋目遥望,人影已经变成了小黑点,且转眼消失在一座冈峦后,倏然心灰意冷,脑子一片空白。忽然又听到歇斯底里的女人叫声,看到那个人影游荡到了破败荒凉的宁清园,人影仍在手舞足蹈,叫声断断续续:“哈哈——啊哈哈——”“哈哈——啊啊啊啊——啊哈哈哈哈——”……正在张望游走喊叫着的女人,眼的余光发现陡坡下有个人影,细看,分明是淳于姣。淳于姣正站在那里面带微笑、含情脉脉地望着自己。她双手捧着鲜花,身穿镶花边的洁白衣裤,夭桃秾李,风姿绰约,范骊异常惊喜,失声唤道:“姣儿!”
想下去迎接,却见峰峦陡峭,高深百丈,只好眼巴巴地望着她。淳于姣应了一声,开始向上攀爬,步履轻盈,行动却缓慢。叫喊声仍在持续,忽然变成了韩珠的声音,阴阳怪调中透着阴森森的严厉:“哈哈——哪里跑——!”
“哈哈——啊哈哈哈哈——你跑不掉啦!”
……狂叫着,狞笑着,且叫声笑声越来越响亮。范骊心里非常害怕,也特别着急,瞪着双眼凝视着淳于姣,唯恐她随时被韩珠追上来抓走。淳于姣攀爬着,一面望着范骊,气喘吁吁,阳光照射下满脸汗光粼粼,显得很吃力。再次传来韩珠的叫声,声音愈加洪亮,愈加严厉,范骊的心缩得越来越紧。淳于姣就要登上峦顶了,只差两步远了。淳于姣的一只脚已经踏上了顶部。淳于姣的另一只脚也跟了上来。淳于姣张开了双臂。范骊异常激动,唤了声:“姣儿——”奋不顾身朝淳于姣扑了过去,却忽然眼前没有了淳于姣,范骊闪了个空。他大叫一声:“啊——”身子酷似一只伸展双翼叉尾的巨型燕子,急速滑翔而下……支离破碎的花篱墙前,矮胖女人怒视着豁口边上的木柱,猛然抡起斧子朝根部狠狠劈去,接着发疯般劈了起来,片刻,木柱当啷一声倒地。她擦擦额上的汗水,扔下斧子,突然冷笑着挺胸抬头大步穿过豁口,紧接着转回身又从豁口走过来,接着再穿过去……反复如此。不远处,一个四五岁的小男孩喊了声:“奶奶——”跑过来跟着矮胖女人穿越花篱墙,边走边笑声不断,声音清脆而稚嫩……范骊拄着木棍,一瘸一拐的走了过来。他停下脚,身子斜斜地立在那里,默默地望着一老一少,面露惊异。他满身泥土,鼻青脸肿,面部鲜血淋漓。这时,隐约从灵安寺传来老和尚的诵经声,声音浑厚婉转,悠扬连绵,范骊扭头张望灵安寺,神情木然,目光空洞,心里一片茫然。一队马拉军车从灵安寺方向辘辘而来,车上都插着旗帜,上面一个硕大的“汉”字赫然夺目。范骊瞥瞥马车队,面部挤出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