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林众僧,脸色铁青的仿佛能刮下一层灰来,陈昂这话说得极重,言下之意,这满院的僧人竟都是‘假慈悲,真痴妄’,没有一个让他看得上眼的。 只是看见玄慈一脸惨败之色,什么辩解的话,都说不出口了,陈昂虽然未曾点名,但在场的人,那个不是人精,玄慈和叶二娘之间的纠结,早就推断了个八九不离十,只是给少林一个面子,没有到处嚷嚷罢了。 满院的群雄,沉默的站在下面,本身就是一种立场,不然以少林在武林中广结的善缘,岂会在这时还没有人出口帮腔,数百位无辜孩子的性命,数百户普普通通的家庭悲痛,这份罪孽,谁又担当的起呢? 玄慈形如枯槁,他挣扎而起,环视这满院的群雄,看着他们或是鄙视,或是叹息,或是愤恨的目光,绝望的叹息了一声:“善哉,善哉!既造业因,便有业果。二娘,这些年你受苦了!哎~”他这一声长叹,实是包含了无穷的悔恨。 玄慈转身面对陈昂,恳求道:“老衲所作所为,纵然罄竹难书,罪大恶极,可这一切和少林其他弟子无关,少林千古清规,戒律森严,其他师兄师弟们,严守清规,精修佛法,施主不可一以概之啊!老衲一人痴妄,与其他佛门弟子无关!”
他重重的跪下,恳求道:“请施主容我受那淫戒两百棍,再同施主去六扇门,明、正、典、刑!”
他一字一句的咬出最后四个字,一行浊泪已经顺着皱纹而下,苍苍的白色须眉,随风飘动,凄凉,寂寞。 在场的群雄,看到往日里极有精神的方丈,现在就如同一个普普通通的老人,心里都不免有几分不忍,少林僧人更是低头垂目,默念佛号。 “玄慈,玄慈,你对得起少林,可对得起其他人吗?”
陈昂叹息道:“即使到了这种地步,你念念不忘的,还是少林清誉吗?你的孩子就在眼前,你不问一声,叶二娘生死,你也不关心一眼,这本是你的家事,我也不应多说。”
“只是你到这时,心里面放不下的,竟然还是这嵩山少林,这二十年来,你悔改了么?到了这时候,你还不清楚,我今日前来逼你,不是为了这少林的狗屁戒律,而是为了这数十年来,你眼睁睁,坐视着,纵容着叶二娘犯下的恶果!”
陈昂认真的看了看,少林寺的山门,禅宗祖庭四个大字,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他却极为惨痛的叹息一声:“临死之前,你所想的还是少林的戒律,少林的门规,死在门规之下,对你似乎是莫大的光荣,佛念了这么久,‘慈悲’二字,竟然写作了规矩么?”
“我读佛经,从书页里夹缝里,看见的是众生,是慈悲,但少林的佛经,我看到的是规矩,是血淋淋的两个字——‘吃人’。玄慈啊!玄慈,直到今日,你还是将慈悲放在规矩的后面,这才是少林的罪过啊!”
玄慈闭目道:“老衲不守清规,才犯下的大错,少林戒律,劝人向善,是一件极好的东西,今日我以已身,为少林清规添上一份威严,想必日后僧众必然时时警惕,不会重蹈老衲覆辙,这才不违慈悲和戒律的本意。”
“可惜,可惜,你的规矩,是吃人的规矩,你的戒律,是杀人的戒律,嵩山脚下有多少佃户,被这规矩害死?佛门脚下,贫苦人的生活,竟然比其他地方还要艰难一些,你们穿着袈裟,为佛祖镀上金身,不事生产,不务劳作,守着清规,坐着戒律,吃的却是人血人肉,佛祖的金身之上,镀的可是庄稼人的血汗。”
“你念的慈悲,事的佛祖,这天下时时刻刻有人受苦受难,你在山上,可成为他们做过半点?半夜添油,日夜烧香,铜做的罗汉,金镀的法身,奢靡事佛,却视慈悲于无物,少林的规矩,不妨变为百丈的规矩。”
唐时的禅宗祖师百丈和尚,以躬耕侍奉佛祖,提倡自劳其实,自食其力,少林僧人自然清楚,此时听得,脸色都肃然一变。 玄慈深深的吸了一口气,无言以对,他看着叶二娘,想起自己的孩子,不由轻声问道:“二娘,咱们的儿子在哪呢?你告诉我一声好不好!”
叶二娘听了,发至内心的露出喜色,她想指给玄慈看,可又不敢,只得凑到玄慈耳边,悄悄的说了声什么,玄慈看向少林僧众的方向,忽然坦然一笑,道:“没想到啊!没想到啊!二娘,你放心,那是一个很好的孩子。”
他侧身看着陈昂,张了张嘴,想说些什么,又忽然不想了,只是摇头,叶二娘在旁边拉着他,笑道:“你先去吧!我知道他好,也就放心了。”
她脸上露出了平静的神色,玄慈和陈昂都明白了什么,只见叶二娘掏出怀里的匕首,对陈昂道:“本来,要是你骗我,我就准备用这把匕首做个了结,我知道你想要做什么,就想着,到时候一死了之,你也没有证据,可是,你竟然没有骗我?”
“你怎么知道我没有骗你?你不验证一下吗?”
陈昂问道。 “我看到他的时候,就知道了,那眉眼是不会错的!我看他,就像在看我的一块肉一样,亲切的很。”
叶二娘坦然道:“他有我这样一个母亲,会不会很丢脸?”
她刚才还好好地,说到这里,忍不住呜咽,颤抖的不成声。 “他是一个善良的人,不会觉得丢脸的!只会感激你,爱你,用他一生,去赎还你的罪孽!”
陈昂缓缓道。 “不要,不要,我的罪孽这样的深重,不要他帮我还!”
叶二娘涕不成声,“他应该是清清白白,好好的过自己的日子,和我这个该死的女人没关系!不要让他知道,不要让他知道我。”
她说到这里,心如刀绞。 “你可知道,是谁带走了你的孩子?”
陈昂长叹道。 “求他,求他不要去打扰我的孩子!”
叶二娘痛苦道,她忍不住想护着,但又不敢,只能无助的抓着死板,在上面留下道道的血痕。 “无人不冤,有情皆孽。玄慈,雁门关外,那场血债,终究还是有人向你讨还,你让他家破人亡,他让你骨肉分离,世事难料啊!”
“冤冤相报何时了?业因业果,报应不爽!”
玄慈叹息道:“不知乔家夫妇,马大元,还有玄苦,有几位是那位施主所杀?”
“马大元是他夫人偷汉子,伙同白世镜害死的,其他都是!”
“他会不会害我的孩子?”
叶二娘无助的看着陈昂。 陈昂回头看了看萧峰,道:“萧大侠和他到有八分相似,都是好汉子,想必不会做出这等欺负孤儿的事情。”
叶二娘惨笑道:“好好!不会就好!”
她拔出匕首,看着匕首的寒光下自己的脸,叹息道:“我好想啊!好想听他叫一声,‘妈妈’。”
她忽然回手向自己的右臂刺去。 “二娘!”
玄慈震惊的试图阻止,却被叶二娘以骨肉挡开。 叶二娘从自己的身上,削下一团血淋淋的骨肉,对着场下的群豪道:“昔日我肆意妄为,做下诸多恶孽,使至亲之人,骨肉分离,今日我叶二娘削骨割肉,偿还这份罪孽。”
她的声音高亢而激烈,惊住了在场所有人,就连陈昂也吃了一惊,没想到她居然如此的决然,只见叶二娘反手一刀,削下自己的小指,玄慈冲上去,拉着她。 老和尚痛哭道:“二娘,万般罪孽,都是因我而起,你不可这样做啊!”
“我知道!”
叶二娘惨笑道:“我也是一个母亲,我如何不知道,痛失骨肉的仇恨是如何的令人疯狂,二十年前的我,经历过的事情,这里的人,天下的人都曾经经历过,昔日,我恨不得食其肉,寝其皮,今日,又有多少人,经历过我这样的伤痛,有这样的仇恨?”
她笑道:“我要让我的孩子,清清白白的活在这个世界上,他的母亲应该也一个清清白白的人,只盼我这身血肉,能偿还那万一的罪过,让佛祖,保佑他,保佑他平安快乐,不在承担我的罪过!”
玄慈颤声道:“二娘,二娘,你肯定还有原因,还有原因。”
他抱着她身子站了起来。 他颤抖不已,哆嗦的将叶二娘放在地上,生怕自己的泪水,滴在叶二娘的伤口上,“你是怕,对不对?”
陈昂叹息道。 叶二娘失声道:“我是怕,我是怕啊!那些孩子,那些孩子日日来找我,他们找我就好,不要缠着我的孩子,那种仇恨,那种痛苦我经历过,我明白,他们不会放过我们的!”
她拉着玄慈的手,艰难道:“我们是活不了了,但是我们的孩子还活着,他那么小,又不会武功,如果别人找到他,他怎么办啊?现在,只要我死了,死的越惨越好,死的越惨,他们的怨气就越少,我的孩子就越安全。”
“他能开开心心,平平安安的活下去,我就什么都不想了。”
玄慈痛苦道:“这一切,都是因为我,二娘,你为什么要遭受这样的痛苦啊?”
他仰天长啸,声音里,满是凄凉无助。 “我这份痛苦,如何比的上,哪些失去自己孩子的父母,就连万一也比不上,这是我应得的报应啊!我错了,我真的错了,人心都是肉长的,只盼他们看在我死无全尸的份上,放下这一份仇恨,这是我唯一的愿望了。”
叶二娘笑道。 玄慈抬起右掌,大金刚掌力全无保留的劈在自己的左手,刹那间,筋骨粉碎,他大笑道:“二娘,我陪你!”
“陈施主,你能不能为那些孩子,念上一份《往生经》?”
叶二娘恳求道。 陈昂沉默的点点头,盘膝而坐,清朗的梵音回响在天际。 “南无阿弥多婆夜 哆他伽多夜 哆地夜他 阿弥利都婆毗……” 那一日,血雨下了一夜,雷鸣不断。一个年轻的小和尚,好奇的望着天空,他知不知道,有人为他,赎了一份,洗不清的罪。 两个罪人的灵魂,却会相伴,纠缠在三途河上,日日夜夜,永堕阿鼻。 有情皆孽! 陈昂离开的时候,少林少了一栋藏经阁,多了一座无名的孤坟。一个丑陋的小和尚,受他所托,也会经常去照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