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济格暴毙的影响当然是立竿见影的。 不过因为这事来得太过突然,其影响在短时间内,会表现为两种截然相反的形态。 阿济格身边的心腹侍卫、最嫡系部队,表现出惊愕、愤怒、随后是瞬间点爆的复仇怒火。但更远一些的普通士卒,则是不知所措,甚至略微为之胆寒。 因为失去了统一的指挥,也没人能立刻拥有足够的权威接替阿济格指挥全军,镶红旗进入了短暂的号令不一。 卓布泰和沙尔瑚生前统领的那两个甲喇,原本就在阿济格吩咐下做好了出击的准备。 而且卓布泰和沙尔瑚分别只中了两枪和三枪,不像身中五枪的阿济格那样来不及留下遗言。卓布泰和沙尔瑚是交代完了冲锋的命令后才或嗝屁或昏迷的,他们的部队也就疯了一样冲向李愉带领的八百龙骑兵。 镶红旗另外几个甲喇,则出现了迟钝混乱,犹豫了很久才跟着追上去,清军内部在追击问题上本身就出现了脱节。 李愉跑得飞快,他的三百线膛枪狙击兵是来不及战场再装填的,所以当然打完一枪立刻就上马飞奔逃跑。 此时不跑还等着清军请客呢! 而剩下的五百武昌造滑膛步枪兵,依令要掩护线膛枪战友先撤。这也是为了确保新式武器不会有哪怕一杆落入敌手,他们得确保打扫战场。 所以他们很冷静地等清军骑兵冲得稍近、进入滑膛枪有效射程后,才逐次分批开火、然后上马撤退。 双方都是骑兵,而且明军是一人双马赶来的,交战前还歇息了很久马力,此刻冲刺速度自然快于清军。放枪后再跑,清军也完全没机会追上,最多只是以骑弓朝前分鬃式乱放箭,零散射伤了十几个明军骑马步枪兵,射杀者不过寥寥两三人。 但明军的步枪阻击,却足足造成了十几倍之多的清军伤亡,起码有七八十人被射落马,而且火枪子弹的威力更大,其中至少半数都是直接毙命。 双方脱离接触后,李愉很快跟朱文祯相向而行,取得了会合,也把卓布泰和沙尔瑚生前指挥的那俩甲喇勾引到了近处。 朱文祯手握三千火枪骑兵,当然不会跟人数相差不大的清军骑兵客气,一顿经典的后膛双管喷子贴脸输出、悍勇冲锋对攻,立刻让那些挟愤而来的敌人冷静下来了。 具体冷静方法,当然是让他们多丢下好几百具尸体了! 明军精锐的短管火枪骑兵,跟清军骑兵贴脸对冲,这种战术下谁强谁弱,是早已被这些年数场经典战例反复验证过的,实在没必要再赘述。 清军骑兵的希望只是在于保持距离游斗骑射、利用明军骑兵短管火器有效射程弱于骑弓的短板,慢慢消耗。但这种战术又会被明军的远程步枪克制,虽然今天明军远程步枪很少,只有八百杆,可惜清军早已混乱,哪里玩得出那种精妙的战术? 两个甲喇被明军打懵打残后,剩下三个甲喇本就决策不定,为阿济格报仇的那一口气泄了,清军也就只能选择暂时败退,把指挥系统重建后择日再战。 朱文祯也很冷静,知道这时候不能深追——他的部队大部分火枪射程并不远,敌人想逃他还追,很容易被放风筝。两军便就此拉开。 …… 然而,正红旗的满人骑兵好撤,整个信阳府乃至淮西战场的清军,噩梦却才刚刚开始。 因为雪天淮河上游封冻,朱文祯既然能昨夜踏冰过淮烧杀破坏,此刻也能安然再踏冰南渡回归信阳。 当他回到信阳城外时,已经是当天下午比较晚了,大约还有大半个时辰便要天黑。 清军在信阳县外的围城部队,此刻还没收到阿济格出事的消息,看到朱文祯还敢回来,也是战意满满打算分兵迎击的。 朱文祯发挥一人双马骑兵的速度优势,一开始就迂回了一下,拉开点距离,让清军没法太快追上自己。 与此同时,城内时刻保持关注的张煌言,看到朱文祯已经安然归来,虽不知道其取得了多大的战果,但好歹也坚信他肯定是或多或少得手了一票,坚定地让守城部队分兵出城门列阵接应。 当然,张煌言也不会让守军出城太远,至少还是要在城头佛郎机和红夷大炮的掩护射程之内,这样高低交叉火力搭配,就完全不虚清军了。 清军负责包围信阳县的将领,主要是阿济格手下的希尔根、哈宁阿等人,不算什么名将,主要这段时间阿济格原本也没打算强攻信阳,只是要围困,天寒地冻清军又经常换防。 面对明军居然敢派兵出城接应朱文祯这种“挑衅”行为,希尔根和哈宁阿当然忍不下这口气,立刻就组织部队冲上来试图野战决战。 张煌言都来不及派人向朱文祯了解战果,只好硬着头皮直接正面硬扛,说起来还是有些冒险的。 朱文祯见状,也不及回城禀报了,他做了个当机立断的决定: “所有线膛枪狙击兵,迂回到敌军左翼旗阵侧后四百步,下马齐射!不必隐藏火力了!”
明军此前使用线膛枪,都是藏着掖着的,唯恐暴露实力失去了首次偷袭的突然性。但今天既然都公然狙杀阿济格了,用不了多久清军上下都会知道这种神器的恐怖射程和高精度。 所以,再藏是没有价值的,不如趁着信息差传递需要时间,赶紧把偷袭的突然性发挥到极致,顺便多捞两票。 哪怕只能狙死几个甲喇额真、牛录额真,也都当是添头而已,反正本钱已经靠狙杀阿济格赚回来了。 在归途中早已完成重新装填的明军狙击兵,立刻依令而行,特地绕了个侧后,而且是对着友军火枪打不到的敌军二线某个要害,密集攒射了一波。 一时间,又有数十骑清军军官、侍卫猝不及防,被密集射杀坠马。 朱文祯这么选,纯粹就是为了威慑,告诉敌人:我军现在有本事专杀后方军官,别误会是那些滑膛枪步兵干的! 一轮枪击之后,朱文祯立刻利用清军的错愕,发起了一股冲锋,并且让全军大吼:“大明天兵已攻破真阳县!狙杀阿济格!”
“神枪千步穿杨!每发必中!天诛狗鞑子!”
士兵们喊得很是纷乱,一些台词并没有统一,总之是临时起意怎么打击士气怎么来。 对面的清军一开始被狙杀几十个军官和侍卫,也只是错愕于明军新武器的犀利,随后被这么一个真假难辨的噩耗一打击,终于渐渐慌乱。 尤其对面苟了两个多月的张煌言,居然都突然变得有胆气起来了,敢出城反击了,这事儿太反常。清军士气不由越来越动摇,很多士兵渐渐开始狐疑,相信明军的宣传。 狭路相逢勇者胜,清军胆气一软,只好徐徐而退,先求个稳扎稳打回营。 而此后一两日内,阿济格阵亡的消息,显然传遍了越来越多的清军部队,就算有些部队暂时被隐瞒,至少也会接到上面要求他们收缩兵力的指令。 而张煌言在接应朱文祯回城、正式确认过战果之后,也是精神大振,连忙吩咐写了好几封捷报,以及给各处守军的文书,试图一边请求援军扩大战果,一边尽量鼓舞起信阳战区的明军各部士气,转入反攻。 …… 此后五天,明军终于渐渐转入反攻,而远在凤阳坐镇的朱树人,也就如前所述,在一番意外惊喜中,接到了表哥这份捷报。 朱树人也是真没想到,居然淮西这一路,也能那么快打出反击。 而他原本既然打算在中路和东路都相持消化战果、利用邳州孔有德这个诱饵给清军放血、顺便再靠海路增援刘泽清和宫文采给清军添麻烦。 所以朱树人的兵力余裕还是很充分的,他立刻当机立断,把中路不少预备队都抽调去增援表哥,逆淮、逆汝颍而上,大范围穿插包抄,争取扩大战果。 阿济格之死带来的清军士气和指挥系统崩溃效应,也着实可怕,一部分清军出现动摇收缩,导致友军侧翼、后背暴露,被明军穿插,稍稍打出几个小规模包围战、歼灭战后,剩余清军就愈发进退失据,唯恐被友军卖了,只好统一撤退。 明军追亡逐北,花了大半个月时间,就穿插光复了汝水、颍川这两条重要河道以南的土地,不仅把信阳府全境收复,还把前锋一部分推进到了开封府境内。 南阳府地界上的明军,原本被清军封堵在方城的桐柏山隘口以南,如今随着当地清军守军担心腹背受敌、放弃险隘后撤,南阳明军也蜂拥而出,收复汝州府。 信阳府北部、整个汝州府、开封府南部(颍川以南部分),都在一个月内光复。 明军时隔数年,再次推进到许昌、郾城、陈县一带——这基本上也是当初朱树人反击李自成得手时,所做到的程度。 阿济格部相比于中路和东路清军,丢失的土地一点都不少,唯一的幸运只是部队有生力量损失比较少。 他们毕竟是因为英亲王被狙杀这个意外变故而不得不后撤的。大部分部队是出于担心队友动摇、侧翼被卖而退,不是战场上被打崩才退,至少七八成的战力都保住了。 阿济格这一路总共也有超过十万人马,在连续数战中总计战损,被俘没超过两三万,相比另两路算表现不错了。 至此,整个从隆武三年初秋开始、一直持续到腊月,为期四五个月的连番血战,清军完全丢光了原本淮南仅有的几小片土地。在西路,还额外丢掉了淮北颍南的土地,在东边,则额外丢掉了淮北泗南的土地(到徐州一线,但邳州除外,还在围城放血中) 兵力损失方面,中路军是最惨的,前后加起来被歼灭了十三四万人马,光一场淝水之战就灭了八万。 东路军损失不算多,目前为止还损失了一万多不到两万。但考虑到孔有德那个牢笼里还有相当数量的部队已经提前宣判死亡了。等明军提款提出来,东路清军总损失也会超过四万人。 而西路阿济格死后,也累计丢了小三万人马。 清军三条战线全加起来,在这五个月的拉锯和明军的防守反击中,累计覆灭了二十一万兵马。 满人骑兵占两万四千余,蒙古兵约一万七千人,汉军旗六万(包括孔有德那边记在账上还没死的两万),绿营十一万。 将帅方面,累计死了一个亲王、一个郡王,两个贝勒,若干贝子、辅国将军。外加汉奸三顺王中的两个(孔有德待死)。 清军的战力至此已经算是彻底断筋碎骨,被打趴爬不起来了。 战前清廷全国的战力也不过是八万左右的满八旗正规军、五六万蒙军旗、十万汉军旗、二十万一线绿营,还有四十万二线预备役绿营,外加满人没当兵的适龄正丁十二三万、蒙古适龄正丁不到十万。 说白了,就是有四十万可以直接拉上战场的部队。二十万可以征兵的满蒙男丁、四十万可以征兵的汉人(征再多就没法保证士气和忠诚度了,这四十万是从被提为“统治阶级助手”的汉奸群体中找的,其他都是纯被压迫汉人) 如今折损掉二十一万战兵,就等于把全国一线部队直接砍掉了一半! 哪怕多尔衮在开战后这五个月内,发现情况不对又加大了一波动员,比如从八旗后备男丁里又临时征召了两三万,还把一部分训练期才一年以内的二线绿营预备役提前转正, 也不过勉强把可以调动的人手勉强补充回不到三十万。而考虑到新兵根本没法保证战斗力,没法投入进攻性战役,所以新拉的这十万人也就填充稳定一下各处防线而已。 不管损失未来能不能补充,至少多尔衮的三线进攻算是彻底板上钉钉破产了。多尔衮个人在清廷内部的政治威望,也算彻底塌房了。 他唯一仅剩同父同母的亲兄弟阿济格一死,加上三年前死的多铎,多尔衮就彻底失去了“他本人主持中枢、以一母同胞亲兄弟在外带兵立功”的布局。 从此以后,多尔衮必然陷入“顾内不顾外”,或者“顾外不顾内”的窘迫,没有破局招数。 …… 清廷那边随着连番战败,内部矛盾渐渐尖锐。 明军这边,自然是一派欣欣向荣,中兴气象蓬勃。 腊月里,明军继续慢节奏相持,最终没把孔有德留过年关,也算是当年事,当年毕。 数月的围困,邳州城里原本粮草就不多。明军又放出过话:绝不饶恕孔有德,但可以赦免其他从贼年限不久的普通将士。 随着军粮吃尽,根本没看到清廷有救他们的意思,再下去就要士卒相食。 那些当兵的当然不愿意再为孔有德卖命,于是终于在腊月中旬的一天,邳州城内爆发了兵变,几个资历不深的部将,带着数千想要捞个起义之功的士卒,对孔有德的嫡系部队发动了一波偷袭,还打开了一处城门。 听着城内的喊杀声,确认真内讧了,围城明军当然也不会跟他们含糊,很快蜂拥杀入。 孔有德原本还觉得能压住反正义军,但随着明军从北城门入城,一切希望都破灭了。 当时孔有德正亲自在邳州南城门的城楼、也就是白门楼上督战、阻止乱兵接近城门。看到北边蜂拥而来的明军,他知道以自己的铁杆汉奸之罪,被活捉的话肯定会死得凄惨无比。 所以孔有德坚定了不能被明军活捉、也不能被明军找到尸首以防再被残凌,他就让心腹亲兵弄来几个火把和一些木柴,直接躲进城楼,把城楼上层的木阁点了。 他指望城楼屋顶烧塌把他砸死埋了、再把尸体慢慢烧焦,也就难以辨别。可惜城楼下半部分还是石头结构的,根本烧不着,火势蔓延也就不快。 明军嘶吼的“活捉孔有德,押回南京凌迟”的口号越来越近,城楼屋顶的几根椽子终于陆续烧断,砸落在地,其中一根带着烈火的椽子砸中了求死的孔有德,顿时让他口中污血狂喷,筋断骨折失去了抵抗力。 椽子是砸在背上的,似乎砸断了脊梁骨,等于是下半身直接截瘫了。 然而,就在他以为自己终于要解脱时,旁边几个基层军官却对视一眼,又跟下面的士兵商量了几句,随后下定了决心,过来合力搬开了椽子。 孔有德一阵错愕,断断续续呕着血声嘶力竭:“还救我干什么?那是害我!让我吃更多苦头不成!”
然而下一秒,那几个军官就掏出麻绳,把重伤断脊的孔有德五花大绑。 “王爷,对不住了!你要是烧死了,咱也得被当成死硬附逆跟着死!把你这样交给朝廷,咱不求立功好歹混个脱罪!你就当施舍弟兄们几条命吧!”
孔有德也是悍将,武器甲胄也很是精良,如果武艺尚在,这几个军中小校还拿不下他。 但他现在已经高位截瘫,成了一条断脊之犬,旁人哪里还用怕他? 孔有德还想咬舌自尽,但对方直接用一柄破甲锤砸在他嘴上,把他颚骨砸碎了,牙齿也崩落了一地,顿时失去了咬舌的能力,直接昏死过去。 一群求脱罪的没骨气将士,把绑好了的孔有德抬下去,一路高喊投降口号,总算是让明军收住了屠刀。 身后的白门楼这才在渐渐炽烈的大火中轰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