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树人气定神闲地听着,一点都看不出着急上火的样子。 似乎被人质疑学术观点,在他看来只是喝水吃饭一般稀松平常的事情。 方子翎质疑时的语气,原本倒也平稳,只是纯粹的学术讨论。但考虑到沈树人的官位,她原以为对方会羞怒,最后这么平静,反而让她有些局促。 “你难道就不觉得这些预言,需要修改一下?”
方子翎心里发毛,不由多问了一句。 沈树人这才淡定一笑:“有什么好改的?我是说了三贼之间迟早会发生兼并,而且李自成有优势,但我又没写他们什么时候兼并,这也没到期限啊。”
方子翎一愣,这话倒是推得有够干净,简直就是没营养的车轱辘话。她觉得有点被耍了,又加了一两分轻嗔薄怒: “……那照这么说,沈兄的见解,岂不是永远不会错了?他们十年不自相图害,就十年不能验证?”
沈树人喝了一口茶:“确实是这样,不过,方小姐难道真觉得,流贼还能猖獗十年?到时候自然要见分晓。”
方子翎挑眉思索了几秒:“拖十年也不是什么匪夷所思的事儿,闯贼张逆,不都已经起事十三年了么,谁知何时才得太平。”
沈树人冷笑:“这天下哪还扛得住十年反复杀戮!物极必反,乱久必合,我大明必然中兴。”
沈树人最后这几个字,属于政治正确,不落把柄。 他只说不出十年,天下定会重新安定。但是会安定在谁手上,他不敢说,所以才用“必然中兴”轻描淡写揭过了。 方子翎也是聪明人,知道轻重,不会去纠结那些敏感话题,和稀泥地便把楼歪了回来: “既然沈兄觉得天下乱不了十年,那你能否给之前那个假说,再定个具体点的期限呢?”
问这句话时,方子翎的眼神中,有一种希望对方知难而退的期待。 她跟沈树人不是很熟,此前只有数面之缘,对其了解主要停留在读他的书,所以没有任何恩怨。 她也承认沈树人非常有想法,也偶有惊世骇俗之才。但还是希望对方谦虚一点,在士林中留个好名声。 但沈树人显然不需要谦虚的名声。 出名要趁早,有本事的人,还急着立功立信,当然是该狂就狂! 何况现在这种私聊场合,就更不需要考虑后果了。 沈树人直接加码、傲然说道:“这也容易,我觉得,闯贼图害同袍,快则几个月,慢则一两年,那是必然会发生的!”
方子翎闻言,不由也是一惊。 这家伙怎么这么狂?他不怕预言穿帮后被天下耻笑的么? 好在她反应也快,立刻意识到这只是私聊,并不会传出去。 她不由笑道:“沈兄,论学贵在真诚,吹牛就没意思了。你是真心这么想,还是因为此刻言不传六耳、没外人听见,说错也不怕将来丢人?”
沈树人掸了掸袖子:“人多人少,我都是这个看法。你当初要是早点问我,我直接写进《流贼论》里都行,不过,那样就得随机应变、把离间闯贼的计策方略,也都调整一下了。”
方子翎的吃惊程度不由再次刷新,这家伙居然什么都敢往书里写。 她也有点卯上了,便继续拱火: “沈兄之自信,实是平生仅见,佩服佩服。刚才那番话,能允许小妹记在笔记里么?将来若是不能应验,这笔记又不小心散播出去,沈兄不会怪小妹不为你遮掩吧?”
“随你便。”
沈树人无所谓地又喝了口茶。 方子翎愈发觉得不可思议,如百爪挠心,非常想知道沈树人到底哪里来的自信,她调整了一下情绪,重新用相对诚恳的语气说: “能问一下,您具体是怎么推测的么?总不能是瞎猜吧?”
沈树人好整以暇地说:“告诉你计谋推演的过程也不是不可以,但闯贼如今还没有图害同袍,有些东西说太清楚、如果泄露出去,岂不是导致流贼针对性应对、贻误了军机? 不过,看在你是方抚台爱女,也算一方封疆大吏的家眷,读书见识也不少,应该不至于故意泄密。 如果你非要想知道,就发个毒誓,保证此事尘埃落定之前,绝不外泄我的分析。如两年期满,闯贼都没有图害同袍,那就算是我计谋不准,此约作废,到时候随你散播。”
方子翎觉得这也很合理,就应声答允: “好!我就跟你赌了!一会儿不论你说什么,我都只记在心里,绝不留下笔记,也绝不外传,直到两年期满,或是此事应验。如违此誓……我就如那些愚妇,一辈子不再读书!”
沈树人听她前半段说得郑重,倒也有所嘉许。 但这违誓代价,着实把他给闪着了。 饶是他今晚一直气定神闲,最后还是破了功,一口茶水喷出来,咳呛连连:“这特么算什么毒誓?一辈子不读书也算惩罚?”
方子翎被他忽然的激烈反应,弄得有些不知所措: “这……这个代价还不够么?沈兄你也是两榜进士出身、天下才名素著,定是好学如命之辈。难道你居然理解不了一辈子不许读书的痛苦?”
沈树人被问得一愣,也不好意思承认,不知不觉就和了稀泥: “罢了,就这样吧。依我之见,李自成如今还没图害罗汝才、马守应,不过是之前太过顺风顺水,没必要用到雷霆手段。能用别的办法收服、更少内耗,他当然也是乐意见到的。 但是,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尤其是这次洛阳沦陷、福王与洛阳豪绅们上千万两的巨富为闯贼所得,均被用于收买人心、招兵买马。 短短数月之间,李、罗兵马,都已从原本的数万之众,增长到了十余万人。马守应也有近十万人,还包括革左五营其余各营覆灭后、逃散去依附马守应的。 流贼势成之后,定然更有远图,眼下强攻开封,欲取河南全境,便是闯贼野心的体现。如果李自成能带着诸贼,在屠抢巨富藩王、以战养战搜刮扩军的路上一直顺利,他当然可以指望渐渐和平收买兼并罗、马部下。 但朝廷与地方诸王也是会吸取教训的,此番周王已经拿出那么多家产犒军、让官军死守。李自成却不识变化,只想用原本在洛阳的法子故技重施破开封,加上即将入冬、不利攻坚,初战定然不利! 等他受挫之后,内部夺权之声定然此起彼伏,到时候他再想徐徐图之收服罗、马也来不及了,只能是内耗见血!而只要形势到了这一步,罗、马有子嗣而李自成无子嗣,李自成又能与将士同甘苦,其收买人心之能定然胜于二贼!”
沈树人说这些细节,也是毫无心理负担,毕竟他可以预料到李自成的骄傲自满,以及周王的吃一堑长一智慷慨散财。 现在这些因素都没变化,历史上李自成要花一年半、三次猛攻才拿下开封,现在当然也会很难。 历史不会简单重演。 任何希望简单复制上一次战役成功经验的统帅,只要对手懂得吸取教训,那复制方一般都会吃瘪。 而李自成的绝对权威一旦重新受到挑战,怎么可能不杀人统一人心? 方子翎听得晕晕乎乎,明明是很玄奥的吹牛预演,杂糅上“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和“历史不会简单重复”这两套逻辑,用大词一忽悠渲染,似乎听起来又很有那么几分道理了…… 但她始终觉得,推理不该说得这么言之凿凿,这么具体详细。 此时她没法反驳,也只能先口头表示愿意观望一下,等结果出来,看是否应验,再决定她的态度。 说得再好听,要是不能实现,就依然是打脸。 沈树人也不在乎是否立刻说服对方,本来就是学术探讨,人家非要打赌他才玩一把,于是也就见好就收: “你再自己慢慢琢磨琢磨吧,反正历史会证明一切的。”
跟方子翎又聊了几句对历史和学术的看法之后,气氛稍稍缓和了一些,方家人的晚宴也已经准备好了。 方孔炤亲自来请沈树人入席,这才注意到女儿刚才一直在请教辩难,他也连忙说了几句出于礼貌的话,让沈树人别介意。 “让贤侄见笑了,我家家教不比那些东林名门拘泥,老夫性好算数、历法,犬子与他诸姐妹也是受老夫影响,喜欢与人争辩,贤侄别往心里去。”
沈树人微笑应对:“不妨,天下读书人都以谦逊为要,我这样敢说敢做的妄人,本就不多见。”
方孔炤见大家都混熟了,也就没再阻止女儿入席,大家就一起用了晚宴。席上沈树人和方子翎也是谈笑自若,丝毫看不出刚才的交锋。 宴席结束后,方孔炤才单独留下女儿,问了她今天讨论的学术话题。方子翎倒也守诺,没把沈树人的细节分析说出来,只说沈树人敢预言闯贼图害同袍,只在一两年之内。 这个结论,自然也让方孔炤也又惊讶了一下。 他颇为无奈地叹了口气:“年轻人骤然成名而居高位,确实会觉得自己无所不能,算是白璧微瑕了。翎儿,你觉得这位沈世兄,人品才学如何? 这沈家跟咱家,如今也算是越来越有渊源了。他家又是苏州首富,沈公也提了南京户部侍郎,原先咱还能平等论交,再往后,怕是要咱家高攀他们沈家了。”
方孔炤原来从不曾和女儿这般说话,今天显然也是动了心思,才正式试探一二。 然而方子翎咬着嘴唇,很是失望地说:“父亲这是什么话!难道我们家还要攀附富贵不成?女儿还小,不想想那些事情!再说,女儿欣赏的是实事求是的谦虚君子。那些狂妄之人,就算再有钱财、地位,终究不是君子之风。”
方孔炤皱了皱眉头:“他也未必就是狂妄。说不定他真是有天纵之才、远见卓识,能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呢? 有些话,凡夫俗子听上去像是说大话,但只要说的人能做到,那就不是大话了。”
方子翎:“那就等时间来证明,他真能算得准再说。”
方孔炤不由摇头苦笑:“过完年你就十七了!当年你大姐已经算晚嫁,十七岁也已嫁到孙家。这种意气之争非要等证明,这不是胡闹么!再说了,他真要有这等天纵之才,到时候定然是大明的擎天巨擘,哪里轮得到我们方家!”
方子翎:“轮不到就轮不到,君子之交淡如水,女儿只是向他请教切磋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