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再次醒来时,已经是整整三天之后了, 他所在的地点,也从陈县战场,往西北偏北后撤了足足二百里,挪到了开封周边的朱仙镇。 他的一颗眼球,也已经在昏迷期间,被闯军中的军医整个剜掉摘去,头脸都包裹在严密厚实的纱布之下,还依然有间歇性地往外渗血。 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情,因为蝴蝶效应,李自成这次受的伤,可比历史同期他在开封城下受的伤更严重些。 如果只是被弓箭射中眼球,最多跟夏侯惇一样直接拔了就是,而后续的感染还容易控制一些。被铅弹的碎片糊一脸,其中一些碎屑还入眼了,感染和中毒的危险自然会大得多,要割掉的部分自然也更多。 李自成稍微清醒了一下,就回忆起自己一方似乎是又遭到了新的惨败,他嘴唇干枯焦裂,又苍白无血色,却还依然颤抖着鼓动了几下,艰难低声追问旁人: “我军折了多少人马?退到何处了?”
宋献策一直守在他旁边,连忙禀报:“大王您先歇着吧,龙体要紧。我军这一战……怕是折了五六万人马,但应该还能有一些被击溃逃散的士卒,能慢慢收拢回来。 您昏迷了三天,我们载着您连撤了二百里,还放弃了郾城等地。官军现在应该还在肃清郾城,他们大军行进,不如我们轻装逃跑快捷,暂时还追不到这儿,您可以再歇两日,再做定夺。”
宋献策在禀报损失时,显然是克制了,不想更多刺激到李自成。 实际上这一战的损失,还会再多一点,哪怕把能逃回来收拢的溃散人马都算上,绝对损失至少也是六万以上,具体目前还说不清。 李自成跟沈树人交手之前,号称三十八万大军,此前数次数地攻城,每次零零散散折损万余人至两三万人,还有黄得功偏师迂回击溃袁宗第、消灭李际遇、迫降袁时中,每一波损失也都在万人以上。 所以总的算下来,这两个月里,李自成部至少已经在沈树人手上,折了十五万人马。 他的三十八万大军,现在手头还剩下约摸二十一二万人。哪怕把后续收拢的逃兵都算上回点血,最多不超过二十三四万。 对面的沈树人当然也有损失,历次血战下来,官军方面总伤亡人数也达到了一两万人。 沈树人战前号称有十四万湖广军,带来九万人对付李自成,外加一万多从南直隶借调来的海防水师(张名振的部队),所以实际参战部队也超过了十万人, 打了两个月,折损一两万,也是大约百分之十五的战损比了,如果是一次性遭遇那么大的损失,部队是绝对有可能崩的。好在这都是近两个月的时间里慢慢磨慢慢消耗死伤的,士气才维持住了,越打越有韧性。 而且官军的医疗条件和后勤保障肯定比闯军好得多。 闯军这边除了陕西老营能有比较完善的医疗待遇,其他占绝大多数的炮灰兵,那都是受伤了听天由命的。所以十五万的损失中,死亡率才那么高,重伤员只要不是军官,基本上最后都死了。 官军那边,除了明显致命伤不可能救回来的,其他多多少少会有医药投入,加上甲胄相对精良,直接战死的确实不多。 这一两万伤亡中,直接战死的不过四五千人,后续伤重不治的两三千人,还有近万人都是可以救回来的。其中再刨除两三千需要安置的残疾人士,半年之后至少还能回收七千恢复战力的伤兵。 而经过这样浴血洗礼的湖广军,战斗意志和技战术水平,显然会更升华一个台阶,哪怕人数减少了百分之十五,休整之后依然可以越打越强。 …… 李自成也知道宋献策估计有些瞒着他、条好听的话安慰他。但如今重伤在身,他也不想多较真。 李自成是个很拿得起放得下的人,这辈子兵败如山倒、单枪匹马逃亡的事儿,他也不知干过多少次了,再来一次也是债多不愁虱多不痒。 所以他很快走出了心理阴影,叹道:“胜败乃兵家常事,当初早听先生之言,不谋求这次野战决战,直接撤就好了,一切都是孤的错,是孤对不起三军将士、那么多老弟兄。 不过知错能改,也还来得及,咱又不要面子,这点可比崇祯那可怜人灵活多了,崇祯这厮,迟早死在他的寸步不让死要面子上。”
宋献策松了口气:“大王能屈能伸,必能终定大事。”
李自成艰难地摆了摆手,吩咐:“传我将令,全军放弃朱仙镇和其他各处开封周边围城营地,让刘宗敏挖开黄河堤坝,放水拒敌,阻断追兵。 我军退过荥阳,以虎牢天险自守。待孤伤势好转、各军恢复战力,再谋西进潼关。眼下,只能苦一苦洛阳的百姓了,军粮用度,都要河南府和汝州、登封的百姓供给了。”
李自成去年利用洛阳百姓对福王的不满,让守军内应破了洛阳,杀了福王后,一度还是试图在当地邀买民心的, 刚城破时,他也兑现了诺言,把相当一部分从福王府和其他河南富户官员那儿杀掠来的钱财,开仓放粮给穷人。所以洛阳地区,如今还有一些活口。但李自成如此大败,粮食又没筹到抢到,自然只能是竭泽而渔了。 哪怕把洛阳彻底抢光杀光,不留根据地,他也要确保自己快速回血,能有跟孙传庭一战之力,至少能突破或者绕过潼关进入关中。 还有二十万人出头的部队要养,就靠一两个府的地盘,可不得刮地三尺鸡犬不留了。 宋献策听了后,觉得光靠洛阳,怕是杀光了都养不起,就委婉建议李自成考虑再分兵就食, 冬天这最后两个月,可以考虑把原本北渡黄河后抢劫过怀庆、卫辉等地的部队,故地重游,再次北渡黄河,但是渡河后改为往西,去山西西南角的平阳府南部诸县就食。 那地方,也就是后世的运城盆地,有安邑、解良、临晋、闻喜诸县,农业基础相对还行,而且还有运城的盐湖,竭泽而渔应该也能分摊几万大军渡过寒冬。 而且从运城盆地,将来也可以沿着湅水顺流而下,由蒲坂津进入黄河后西渡抵达关中,这样就能绕过潼关天险,直接在关中平原上跟孙传庭野战。 李自成重伤未愈,本来脑子就转不快,听了宋献策的建议,也是无有不允,让他别再来打扰,立刻去办。 …… 话分两头。 闯军被击溃遁逃后的当天,入夜时分, 随着战事彻底结束,天黑后也没法追击,沈树人才算有时间歇下来,会见来援的各路将领。 “末将参见抚台大人!抚台大人神算!恭喜抚台大人建此不世奇功!”
黄得功和张名振两位总兵联袂而来,一见到沈树人,就心悦诚服地下拜,丝毫不顾着甲在身,不便全礼,弄得身上的铁甲一阵阵铿锵作响。 沈树人满面春风地谦和辞让:“二位将军快快免礼!今日我军能有如此大胜,与二位恰到好处的增援合击,也是分不开的,大家共享此功! 不过,眼下我们只是击退打疼了闯贼主力,开封城尚未解围,周王殿下和高巡抚、陈总兵还被围在开封城内受苦呢,咱就不隆重庆功了,等克尽全功之日,救出众人,解万民于水火倒悬之急后,再与诸位痛饮三日!”
沈树人说话,兼顾了抚慰和政治正确,他们毕竟是受崇祯旨意来解围开封的,首要目的如今还没算彻底实现呢, 高兴得太早容易落人话柄,明末的御史言官可是太会鸡蛋里挑骨头了。 黄得功听了之后,也是理解他的苦衷,但其实颇为不爽,好在沈树人立刻表示,不会缺了黄将军的好酒,他自己想喝多少喝多少,黄得功才爽快地赞道: “大人,您是了解我的,咱对您那是五体投地,这一切,都是为了提防那些狗言官,咱心里清楚! 不过您放心,说起救周王和高巡抚,您如今可是已经有几件大功揣在兜里了——就在前几日,末将已经把福王、潞王都安全安置到项城了。 您要不要抽点时间,过去拜会一下?反正闯贼大败,后续开封周边,还不是跑马圈地、席卷而定?压根儿不用您亲自出手。 另外,末将得知您要伺机寻求跟闯贼野战决战、一鼓作气解决闯贼之患后,就自作主张,在跟潞王、福王交涉时,把这事儿说成了是 ‘闯贼听说我军救了潞王、福王,便欲舍陈县而就项城,攻杀各藩,沈抚台您听说了这一危急情况后,才不顾自身安危,明明在陈县可以固守消耗,却冒险选择出城野战,唯恐闯贼迂回绕过陈县,去危急诸王’。 潞王福王当时听了,也没觉得不信,如今我军大胜了,您去拜会一下,正好落下个大人情,也不用额外费事。”
沈树人听了黄得功这番言语,也是颇为诧异。他一直觉得黄得功只是莽夫,最多战场战术指挥和统御部队很有一手,但没想到他还会这些人情世故方面的小伎俩。 沈树人不由自主赞道:“黄将军,你这心思够活络的啊,倒是本官不该一直当你是武夫了。”
黄得功也是毫不见外地笑笑:“末将是不怎么读书,可不至于连迎来送往人情世故都不知道。要是这点便宜都不会占,怎么升官发财到总兵?”
沈树人一想也对,武将确实可能不读书,但不代表武将情商就低,这种拍领导马屁的本事,官场钻营的基本功,是不分文武的。 当初戚继光都得给张居正送海狗干海马干这些滋补品拍马屁呢,能说戚继光就是坏人么。 黄得功能这么当着他的面说大实话,也是完全把自己当成沈树人的心腹属下了。 “好,这事儿做得不错,本官有空自然会去抽空料理。不过,你们孤军追击李自成解围开封的话,也要小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