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既然一下子就能理解陈新甲建议的思路,于是他便立刻思忖着自言自语: “沈树人初入仕途时,最大的恩主,便是已故的杨阁老了,若是杨阁老还活着,当然可以统筹南方全局,让沈树人唯命是从。但现在,还剩谁是沈树人的上司、恩人,确保能镇住他么?”
面对崇祯的疑问,陈新甲一时没有接茬,不敢直接回答这个问题。 他倒不是答不上来,也是怕崇祯猜忌他收受了别人的好处。 毕竟这个主意就是他出的,如果人选还由他来提,那就等于自己又当选手又当裁判了,公平性可疑。 不过,旁边的周延儒却不存在这个问题,他见崇祯有意实施这个计划,立刻把脑子里的人飞快选过了一遍。加上他又执掌吏部,对人事本来就了然于胸,便很快就想到了如何献策。 只听周延儒主动奏道:“陛下,臣以为,如今还活在世上的、沈树人仕途上的恩主故旧,无非两人,一为史可法,二为方孔炤。 史可法曾在沈树人早年入仕之初、帮办漕运时,提携帮衬过沈家。但现在史可法本就是漕运总督了,陛下还有意让他执掌南京兵部, 如果改去四川当巡抚的话,却是降职了。哪怕做四川总督,也只能算是平调,沈家和史家未必会谢恩领情。 而方孔炤,四个月前因为张献忠犯湖广,破长沙、衡州,陷诸藩而获罪。后长沙总兵尹先民、衡州总兵何一德因不战投敌之罪伏法,方孔炤冤屈已经洗清。 只是他的湖广巡抚原职,已被沈树人接任,而其余诸省督抚暂未出缺,也没有别的合适位置安置,故而方孔炤一直留京候职。 陛下如肯授方孔炤官复巡抚,调任四川,则方孔炤必然感激天恩浩荡,誓死用命一雪前耻。而沈树人为黄州知府、湖广兵备佥事那几年里,方孔炤一直是湖广巡抚,是沈树人的上司,他去四川,沈树人必然要全力襄助。 如此则可两全其美,也能在不给沈树人本人升官的情况下,用别的法子充分赏赐他的功勋,表达朝廷对他的信任重用。”
崇祯听了这番话后,瞳孔略微缩放了一下,自言自语念叨:“方孔炤么……他在湖广时,当初大部分时候倒也算勤勉,最后被张献忠偷袭连破三府,也确实不是他的错……不过,他跟沈树人交情究竟如何?”
周延儒想了想,如是说道:“除了沈树人曾经作为方孔炤的下属两年半之外,沈树人与方孔炤嫡长子方以智,是崇祯十三年会试殿试的同年,方以智如今是武昌知府,也是沈树人举荐的,所以,他们算是同年而成的世交吧。”
崇祯听到这里,觉得一切也是正常的,可见方家和沈家的交情,是最近三年来的事情,是沈树人自己入仕后打造的,并无太久的渊源。 但崇祯毕竟也担心两家过于亲密,将来铁板一块,那南方就等于横跨荆益,都是沈树人的势力范围了,作为皇帝,如今局势已经如此危急,崇祯也不能完全不提防割据、尾大不掉。 想了想之后,他艰难地说:“周爱卿所言甚有道理,不过具体人选,朕还要稍稍斟酌一下,你们先退下处理别的政务吧,午膳之后,朕再决定。对了,一会儿也让尚膳监给二卿赐膳。”
周延儒和陈新甲连忙告退,让崇祯一个人静一静。 看着外朝臣子们离开后,崇祯想了想,吩咐王承恩:“去,把骆养性找来。”
骆养性是崇祯手下的锦衣卫都指挥使,都崇祯十五年十一月底了,锦衣卫的势力也是衰弱得不行。 崇祯根本就拿不出多少银子支持锦衣卫的工作,好在锦衣卫本来就是狐假虎威的存在,也能靠各种私活和勒索筹集经费,日子也过得滋润,只是工作能力衰弱腐化得厉害,大部分心思都花在钻营搞钱上了。 不一会儿,骆养性就被王承恩带来了,崇祯也不跟他废话,直接就问: “沈树人和方孔炤两家,除了沈树人和方以智同年、曾经举荐他为武昌知府外,还有没有别的不为外人所知的交情?”
骆养性来之前,好歹大致了解了前因后果,也从王承恩那儿打听到了,崇祯之前召见周延儒和陈新甲是聊了些什么,所以有准备。 此刻他就很干练地和盘托出:“陛下,据臣的调查,沈树人除了曾为方家下属、得方孔炤庇护、与方以智同年外,还有一两层交情。 方孔炤的次女方子翎,曾经似乎与一个名叫卞玉京的民间女子,写过一些唱本,用意应该是打击闯军的士气,编造李自成的龌龊丑行,但这些唱本里的引用借鉴,多是沈树人的《流贼论》与《流贼论续》的观点,而且解读颇为深刻。 臣没有证据能证明这些东西是沈树人授意的,可臣知道那个叫卞玉京的民间女子,与沈树人的一名侍妾李香君,曾经是姐妹,都是出身南京风月场中。如此看来,其中有千丝万缕说不清的关系。 另外,这位方子翎,在父亲方孔炤蒙冤、兄长方以智因湖广军备后勤要务脱身不得时,曾代替兄长上京为父伸冤,这事儿周阁老也提过,陛下或许也还记得。 据臣所知,为方孔炤伸冤的前后,沈树人也颇有出力,还有种种迹象表明,方孔炤似乎有意与沈家联姻,或许是怕陛下觉得地方督抚私相授受结交,才暂时没有举动。不过方子翎年已十七,尚未论嫁,也殊为可疑。沈树人实岁二十二未娶,只有一些美妾,也同样可疑。”
骆养性不愧是锦衣卫的都指挥使,举一反三,崇祯问了一点,他就说出了一大堆半公开的消息。 这些东西其实也不用怎么深入刺探,只要注意观察搜集、加以情报分析,都是可以看出来的。 “原来不仅是上下级和同年之谊,还有试图联姻的交情……这就不奇怪了,沈树人如此愿意为方家出力。方家的势力跟着涨,不就等于是间接让沈树人自己的势力上涨了么……” 这并不是崇祯愿意看到的。他希望的是赏罚分明,让沈树人领情,继续卖力,但不能让南方铁板一块。 但是,或许是最近消息比较多,崇祯苦思冥想了一会儿后,跳出方家沈家的局限,又通盘审视一番后,崇祯忽然就灵光一闪,想到了一个一箭双雕的计谋。 他欣喜地暗忖:“既然沈树人可能存了跟方家联姻的念头,从而帮方家就是帮他,赏方家也等于赏他,那就先给方孔炤官复巡抚放去四川、等沈树人领情后,再给他和潞王叔家的堂妹赐婚不就是了! 先赐沈树人国姓、升爵、复方孔炤职务,把升赏的事情尘埃落定,就此打住。然后再赐婚潞王府郡主!两波分开处置,甚至中间可以隔十天半个月,甚至再隔久一点也无所谓,一码归一码!”
等方孔炤上任,再防止方家和沈树人联姻,不就能更好地制衡地方了么。 崇祯都被自己的妙计感动到了。 他心情大好,休息了一会儿,传了午膳,吃过饭后,立刻如约召见了周延儒和陈新甲,宣布了自己的决定。 “二位爱卿,尚膳监的饭食还吃得惯吧?”
周延儒陈新甲当然是连忙谢恩:“陛下赐宴,臣等倍感殊荣。”
崇祯:“朕已经想过了,四川巡抚的事儿,就是方孔炤了。沈树人的国姓、爵位,也如同前约。朕金口玉言,岂能失信?不过,潞王府的请求,与此事无关,可以暂缓,就这样吧。”
周延儒也是人精,崇祯虽然没说原委,但他立刻就逆推揣测出来了,连忙领命。 …… 当天傍晚,六部散衙之后,周延儒本该回府,但他吩咐轿夫,抬他去沈家留在京城的宅院,他要亲自见一见方孔炤。 方孔炤和方子翎,这三个月在京城,住的就是沈家留下的院子,反正沈家有钱,所有顶级大城市都有房产,还都挺豪华,放在那儿空着也是空着。 周延儒显然也是嗅到了京城的局面越来越艰难,也想给自己多结善缘,多拉拢地方强力督抚。以至于他一个首辅,还亲自上门给方孔炤一个巡抚报喜。 首辅出行,自然是有气势的,周延儒的轿子还没到门口,方家父女就早得到了下人通报,连忙到大门口迎候。 周延儒施施然下了轿子,也不跟方孔炤摆架子,非常亲和地拉了方孔炤的手臂,一起并肩入内:“方贤弟,愚兄这是给你带来喜讯了。”
方孔炤一脸恭敬:“有劳周阁老斡旋了,不知是……” 周延儒笑而不语,等一起走进了垂花门、过了前两进院子,左右无外人耳目,他才好整以暇地说道: “四川又闹张献忠了,陛下不日将下旨,解除邵捷春的职务,由贤弟官复原级,调任四川巡抚。贤弟蒙冤赋闲数月,总算熬出头了。”
方孔炤一愣,连忙感谢:“多谢陛下圣恩,阁老明鉴斡旋。下官到任后,定当殚精竭虑,不负阁老举荐。”
方子翎在一旁,也是给周延儒行了大礼,谢过周伯父大恩。 但周延儒却是轻轻用袖子一拂,摆出一副不关他事、他也很无奈的样子,卖好道: “不过,值此国难之秋,陛下也是担心偏远之地安稳的——方贤弟,你实话告诉愚兄,你们原本是不是动过与沈家联姻的念头?”
方孔炤听了此问,倒还不是很紧张。而方子翎听了,却是心中一揪,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方孔炤看了一眼女儿,才低声承认:“确实与沈家有过磋商……但并未过明路。”
周延儒:“那还是先收了这个心思吧。地方督抚结交,值此战乱之际,可是大忌。愚兄劝你一句,最近别提这事儿,上任之后也暂时别提,静观其变,以免到时候覆水难收,反而伤了双方颜面。”
方孔炤一惊:“这是何解?”
周延儒:“沈树人在陈县大捷时,恰巧顺便带兵解围了商丘,救了潞王府等诸王上下,陛下过一阵子,可能会顺势而为,给沈树人和潞王府的小郡主赐婚。 你们要借沈树人的力重定四川,但事成之后依然不能走得太近——实话说了吧,你的巡抚之位,和令嫒的婚事,只能选一个。这也是为了君臣互信,天下安定,贤弟可要以大局为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