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树人在半年前给大冶这边的兵工厂安排任务时,当然也给方以智、宋应星提供了一些思路, 尤其是挑一些后世他相对熟悉、貌似也容易实现的军事科技,让科研人员自己想办法鼓捣。这半年琢磨下来,宋应星他们当然也不至于完全没有收获。 所以面对沈树人的提问,宋应星也只是表示:别的突破当然是有,但不是冶金锻造方面的,也不会摆在这炼铁厂锻造厂里展示。抚台大人想看,可以明天去城外不远新建的“炼药厂”视察。 沈树人知道,宋应星提到的“炼药厂”,其实就是一座今年下半年才刚刚建好的化工厂。只是明末没有“化学”这个专业名词,所以宋应星和方以智都只是拿原有的火药局为班底,搞了个“炼药厂”,负责火药配方的改良,还有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化工原料技术优化。 沈树人对此当然是很感兴趣的。 …… 在钢铁厂和锻造厂的视察,本就是因为要给矿工流民洗脑立威,顺便为之。 既然这儿没太多新奇的武器和技术突破可看,当晚略作休息,第二天沈树人就继续踏上了去炼药厂视察的旅途。 他还是第一次来这地方,但是早在几个月前,他就知道这座新工厂的存在了。 因为当时宋应星为了搞研究,问他又要了一大笔拨款,首批资金就有数万两之多,申请科研经费的时候,当然也要说明用途。沈树人了解之后,就很爽快地批了。 宋应星当时也是大为震惊,说实话他来要钱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金主会这么痛快批经费,还担心沈树人会跟历代腐儒那样,把物质转化的研究当成炼丹方士的邪术研究呢。 只有沈树人知道,花个几万两,让宋应星随便搞搞化学,但凡能出点成果,绝对是不亏的,这个钱花得值。何况宋应星一开始也不是瞎找研究方向,那都是命题研究,一切围绕着升级优化火药技术转的,这是立刻可以用在实战中的成果。 炼药厂设在大冶县城东的道士洑,是一处附近铁山上小河最终汇入长江的所在,有一定的落差,有点小瀑布,注入长江时水流会形成漩涡暗流,环境很优美,也方便排污。 这年头化工规模都很小,也不存在污水处理治理的理论和技术,所以只能直接排。 排在小沟小湖里,如果是死水,或者至少流动性不足,还是有可能产生不良危害的。 但是这点分量直接排长江里,那压根儿就不叫事,早就自然净化了,而且位于附近小河的最下游,也就不会污染上游水源。 沈树人到的时候,还看到炼药厂所在村口,有一座碑亭,里面立着一块石头,上面刻了一首诗:“当江片石危无根,将飞欲堕忽已蹲。下瞰幽宫几千尺,洄流奋激东西奔。”
沈树人读了一遍,也不觉得这诗写得多好,就随口问陪同视察的方以智:“这种水平,怎得也会被刻碑?”
方以智笑了:“贤弟细看背后落款,就不会有此问了——这碑亭是几十年前立的,此诗是张居正所做,写此地景致。 万历朝初期,张居正权势熏天,他是湖北人,附近各府士绅都会阿谀奉承这位大学士老乡。虽然后来被清算了,但湖广士绅也不至于把张居正的诗文碑亭推了。反正没人管,就留着呗。”
沈树人点点头,又读了一遍,既然是张居正写的,对文采也就没那么高要求了,人家本来就不是以诗人身份著称。 缓步入村后,沈树人就注意到,这整座村子的保密工作和防卫都很严密,全村用夯土墙上立削尖的木桩栅栏围起来,只留了道路出入处设闸门,只差直接造城墙了。 一进入围墙,就可以看到村内几乎都是军事化管理,仅有的本地村民,也都是被官府雇佣做事的,并无闲杂人等。 最外围,一排排都是火药作坊,显然大冶那边已经把兵仗局原有的火药生产机构都挪过来了。 每一处院子里,都有工匠在研磨各种原材料,再小心称重、配比、混合,偶尔还能看到书记小吏在那儿记载每一次操作的数据,都攒了厚厚一叠账册了。 显然火药配方和混合工艺的改良,一直在进行。沈树人让他们控制变量、科学对照实验,这方面的经验总结也暂时没有止境。 哪怕只是传统的黑火药,以沈家军现在的工艺,也不敢说已经穷尽最佳配方工艺了,历史上黑火药能在西方一直用到1870年代,此后两百年内肯定还有提升空间的。 能造出燃烧率更快,气体膨胀率越快的黑火药,就能绵绵不绝润物无声地提升沈家军的火器战力。 不过,这些也都是慢慢试错的体力活,全靠堆时间,越往后研究边际收益是越递减的,不可能给出什么大惊喜。沈树人稍微视察了一下,确认对方做事方法做事态度没问题,也就没再多看,直接下一站。 在村子里逛了大约半炷香的工夫,沈树人渐渐来到村子的核心地带,一片位于道士洑景区内的工坊,屋外就可以看到小瀑布和湍流,奔流注入长江。 而附近的建筑,也都变成了粉刷着白墙,有整齐青瓦屋顶的体面素净样子,看上去也不像是火药作坊了。 沈树人进了一所整洁的大院,首先看到的竟然是几台小宛纺纱机和飞梭织布机,在那儿搞棉纱和棉布。 沈树人看了也是诧异,几乎以为自己跑错地方了。 这些机器他当然不陌生,因为都是几年前他点拨方以智和董小宛造出来的。 方以智没谋求挂名,而且他只是提供理论支持,动手鼓捣实践的还是董小宛,世人也就只知道这机器叫小宛纺纱机,是沈抚台府上一个妾侍所发明。 沈树人便忍不住问:“方兄这是技痒呢?觉得当年点拨了飞梭织布机不过瘾?还是又想到了更好的优化?怎放到这炼药厂来鼓捣织机了。”
方以智指着解释:“优化,倒也确实有点可以继续优化的,不过零敲碎打而已,提升不了一两成纺纱织布效率。 不过,把这些机器挪到这儿,本意是因为按贤弟之前交代的思路鼓捣火药材料时,无心插柳弄出了别的材料。我们琢磨了一下,又进行了实验,发现可以用来做包扎伤病的布料。”
说着,方以智示意院内一个正在纺纱织布的工匠把一些半成品材料拿过来,给沈树人看。 沈树人一看,只是纱布和棉花团,这些他也早就见过了,沈家在苏松的纺织业生意非常大,还跟松江徐阁老家族联营,拥有棉田就不下百万亩。 所以沈家军内,棉制品的普及率非常高,普通士兵日常用度都很充裕,伤兵的医疗用品里,也早就普及了棉花团和纱布。 不过,沈树人仔细一看,就注意到这种纱布和棉花团,手感就跟原来的大不一样,他再一琢磨,忍不住脱口而出:“这是脱脂棉?把纱布和棉花团都进行了脱脂处理?”
方以智一愣,没有直接承认:“脱脂棉?这个叫法倒是通俗易懂,确实,这是把棉花用一些加了碱面草木灰和别的一些粉料处置过之后,再晒干的,去掉了一部分油份,也去掉了棉花中易于腐败酸化变质的东西,只留下干净的纯绒。 原本这是按你半年前的交代,搞‘酸火棉’的时候,发现不好搞,棉花有杂质,不稳定,所以我们自己琢磨了不少办法预先处置棉花,除去各种杂质。结果其中一条思路,就得到了这个。 做出来之后,我忽然想到,原本军中虽也用纱布裹伤、棉团吸血促进愈合,但棉布棉团还是容易沾染脓血后渐渐腐败,肯定是棉团本身含有的物质,容易被脓血中的污秽利用。 于是我就想着废物利用,把造‘酸火棉’不得的这个走岔了路的半成品,用来做纱布给士卒裹伤。大冶矿山那边,也确实时不时会出些事故伤员,正好有充分的实验机会。 最后就发现这样洗出来的棉最干净,用来裹伤包扎,士卒脓血恶化的机会都能降低两三成之多!”
沈树人听了,也是颇为感慨。 原来,他半年前出征之前,也跟宋应星方以智交代过一些改良火药的思路。而他当时想到的,最容易实现,后世也最人人皆知的,自然是研发“火棉”或者说“硝化纤维”,来代替黑火药作为火枪发射药。 毕竟火棉这玩意儿,后世但凡对历史有点了解的人,都知道其制造方法很容易——把棉花往浓硝酸里一丢,等浓硝酸和棉花自然反应,变得焦黑之后,再把棉花小心取出粉碎,就能制成硝化纤维了。 这东西1870年代被法国人发明出来后,就立刻取代了黑火药,造出了第一代无烟火药,也才有了近代整装底火子弹。 硝化纤维作为炮弹的弹头装药、用于提供爆炸杀伤,那效果是比较存疑的。但作为发射药,却是绰绰有余,肯定比黑火药强很多。一直到二战的时候,美苏步枪弹里都还在用硝化纤维底火。 不过,沈树人虽然知道这个常识,也知道硝化纤维最后一步怎么造,但他却不会造硝化纤维所需的中间原材料,这才导致他穿越至今四年,一直在鼓捣黑火药,没敢想弄无烟火药——他知道棉花加上浓硝酸,就会造出硝化纤维,但他不会造浓硝酸啊! 直到方以智、宋应星这些大牛都被他收入门下,他觉得这些人有一定的自研能力,可以由他指个大方向,然后下面的人自己严密组织实验。 当时他给的方向也很明确,就是假托“从红毛夷人那里听说,近年来再极西之地,已经有红毛夷中的一些顶尖学者,发明出了一种用硝石制作的浓酸,配合棉花酸化焦黑后产生的烈性火药,无烟还爆发力强”。 然后请方以智和宋应星,琢磨如何造出这种“能和棉花反应的浓酸”。这个任务是半年前拨下去的,当时给宋应星的几万两科研经费,相当一部分也是用于实验,其次才是在道士洑这边另造火药局。 现在看来,不管方以智有没有造出浓硝酸,他至少先搞出了脱脂棉这个副产品,可以提升一下军中的医疗条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