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县城内的残余搜剿战斗,一直持续到当天夜里。 之所以打了这么久,也是因为朱树人要求比较高,规定比较严。 原本负责城西的秦良玉,在看到城内火起、得知东边王家兄弟已经先登之后,就打算孤注一掷猛攻西城门和城楼,重点突破两面夹击。至于西城的其他墙段,就没必要严密围攻了,城南城北更是可以空出来,任由贼军溃兵逃散。 毕竟穷寇莫追,归师勿遏。张明志的人马虽然战力不强,可真要是狗急跳墙了,也是够白杆兵喝一壶的。 既然城都注定破了,还不如留两个口子,既能趁势掩杀,还能瓦解守兵巷战死战到底的决心。 然而,秦良玉的这个打算,却提前被朱树人预防了。朱树人提前留下负责联络的张煌言,在城西观察秦良玉的指挥,并且明确要求秦良玉“即使看到城内火起、必能破城,也不许放松西城的陆上封锁线”,绝不能让绝望的守兵逃出去。 朱树人要的是一场彻底围歼的大胜,而且要尽量对战术保密。这样才能让某些新颖的战术,多发挥几次突然性,后续攻打重庆时也能继续利用。 一些新战术,如果只用了一次,就立刻被敌人知道了,并且有了思想准备,那就太浪费了。万县这种小地方,何德何能配让朱树人暴露一张底牌? 另一方面,朱树人也是不希望重庆的白文选太快知道万县沦陷的消息,这样后续的行动中,敌人才能在战争迷雾中尽量多蒙一会儿。 加上万县这地方三面濒临长江,也确实有封锁消息的客观地理优势,不充分利用就太浪费了。 秦良玉当时还有点犹豫,拿“要提防守军残兵因为无路可逃而狗急跳墙负隅顽抗”这个理由,试图说服张煌言。 但张煌言非常坚定,只是善意地分析:“秦总镇,不是抚台大人为难您,实在是为了大局。至于狗急跳墙,这您不必担心,您只要彻底封死城西即可,城南城北不用管。 您只要防止从南北门出城的敌人,往西迂回从陆路突围,就算大功一件。陆路被堵死后,流贼肯定还会试图直接从南门外坐小船逃跑。 而长江江面上的封锁,就不需要你们操心了,我自会带领湖广水师代劳。”
秦良玉一听朱树人和张煌言原来战前就想得这么细了,也就再没有任何质疑。 这不是真正的“四面围死”,还是给敌人留了一条看似活路的退路的,狗急跳墙的心理也就激励不起来了。 要等真走上这条退路后,才会发现这条活路其实也是死路,是陷阱。但大江之上,意志力是完全没用的,再狗急跳墙也只有全部喂鱼。 陆军是一种可以靠意志力提升战力的兵种, 而海军从来不是。 海军是冷血的技术兵种,士卒再热血意志坚强哪怕跟神风敢死队一样,技战术水平和装备有代差,一万个来一万个死。 …… 朱树人的预料最终完全都实现了,于是,战斗就持续到了当天入夜时分。 从下午到傍晚,数以千计的流贼逃兵在认识到城池注定失守后,从南北门蜂拥逃出,陆路突围不成,又夺船逃窜。 为了抢船,还自相残杀了一番,可谓舟中指可掬也。 但无论他们怎么挣扎,最后还是免不了被拥有更迅捷快船的官军水师彻底围杀。 除非投降,否则全部击沉、撞翻喂鱼。 守将张明志也在突围的途中,被朱树人亲率的水师战船撞翻。 官军水师也不是没给过他投降的机会,毕竟是先喊话迫降再实施撞沉的。但对方直到相撞的那一刻也没表态投降,还存有冲出去的侥幸心理,那落水之后就没什么好多说的了。 官军将士们一顿乱鱼叉,往水中那个着甲挣扎的身影扎去,捅成马蜂窝后,再用鱼叉尾部系着的绳子拖上来,拉回城去庆功。 一众四川本地将领,包括秦良玉在内,人人都对朱树人的部署有方、令行禁止,钦佩不已。 王光兴王光昌兄弟二人率先拜服表态:“国姓爷之军略,真乃诸葛武侯再世!末将实在是服了。惭愧啊,出战之前,末将还以为国姓爷是看不上我等原先从过流贼的部队,想让咱干苦活累活、把功劳让给嫡系人马, 末将真是猪油蒙了心,竟没能看出国姓爷的雄才伟略,高风亮节。这红夷大炮装在战船上、直接轰城门城楼,实在是痛快啊!以后但凡再有战事,国姓爷让咱打哪咱就打哪!”
“城内的守军,一看到咱有如此大威力的重炮可以直接轰塌城楼,肯定会趁着我军立足未稳、上岸人数还不多,出城反冲试图夺炮毁炮,这一点国姓爷也一定早就料到了吧? 真是运筹帷幄中,决胜千里外,如此神机妙算,我大明有救了啊!”
朱树人都被这些人吹捧得有点不好意思了,天地良心,这些人说的第二点,什么“城内守军知道继续白白挨轰迟早是死,所以会开门冲出试图毁炮”这一层,朱树人战前是真没想到。 完全是仗打到了这个份上,一切都顺其自然,水到渠成,就演化成了这个形态。 但既然新收复的属下们要脑补迪化,把主帅想象脑补得更加神算,朱树人也不会去刻意戳穿。 哪怕是歪打正着,给自己身上多套一层半层的诸葛亮光环,不好么?“诸葛村夫”千百年来在四川地区,有多么受当地人神话爱戴尊崇,朱树人当然是知道的。 好歹还能提升更多士气,让后续在四川的军事行动中,指挥起部队时更加得心应手,令行禁止。所以就让他们继续误会吧。 于是,他只是高深莫测地稍微谦虚了几句,但也不否认任何具体判断,只是说:“诶,区区万县,一鼓而下,灭敌万人,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儿、 此战能取得如此战果,我的部署不过起到了一点微小的作用而已,关键还是秦老将军和诸位用命。当然,最关键的,是张献忠自己不能权衡利弊,进退维谷,不知取舍—— 当初他要是能一鼓作气,拿下重庆后就全师东进,直扑奉节,甚至拿下奉节,封锁瞿塘峡,今日我们哪里还有机会求战? 如果拿不下奉节,堵不住瞿塘峡,那他就该一开始全军直扑成都,把流贼的流窜作战发挥到极致,不派兵留守后路。 结果张献忠显然是两个都想要,既想堵住川外官军入川增援,又想速取成都,把最肥硕的果实吃到嘴里,结果就是两个至少有一个要不到,如果撤退不及,其中一路人马还会遭受毁灭性重创。 这万县战场,在白文选拿不下奉节后,又舍不得吐出来、不把兵力全部撤回重庆巴县时,他就已经输了!我们今天,不过就像是把敌人已经预定好输掉的筹码,从钱庄里提出来罢了!”
(注:明朝有钱庄,只是没有票号。宋开始就逐渐有交子、飞钱,但到清才有票号、银票) 朱树人这番话说得纵横捭阖,气势如虹,也是听得众将心服口服,信心大增。 这一切,都是胜于庙算,张献忠在川东的局部失败,是一开始的不知取舍、舍不得到手的东西,就已经注定了! …… 万县之战干脆利落的胜利,果然让官军上下士气更盛,加上消息保密得很好,朱树人仅仅在万县休整了一夜,留下伤病员和部分水兵守城、恢复秩序,第二天就又带着主力部队,继续逆流西进。 万县到重庆府治巴县还有四百里,在山区的长江逆流行军,速度还是挺慢的,每日最多只能走七八十里。 官军是腊月十八抵达的万县,十九拿下、二十再次启程的。 二十二日离开夔州府地界进入重庆府,二十三日抵达忠州县、二十四抵达涪州县(涪陵榨菜那地方)。 一路上的两座县城,流贼都没有留下什么部队驻防,只有一些投靠流贼换了身皮的原当地地P流氓,在那儿维护当地秩序。 所以官军一到,直接就是滚汤沃雪,朱树人只挑了一些民愤大的,被幸存百姓指认有协助张献忠军劫掠屠杀的,全部砍了示众,其余就暂时编入苦役营。 二十五日傍晚,朱树人的部队终于通过巴县以东三十里的铜锣峡。原本如果连夜行军,也是有可能当天半夜赶到巴县的,但朱树人考虑到天色已晚,到了也不可能连夜展开攻城,就在铜锣峡西口让部队找了地形合适的点扎营。 直到此刻,巴县城内的白文选,都还不知道官军已经打到那么近了。他此前收到的消息,只是三天前张明志派来的报急信使,说万县被围攻了。 白文选当时心中就暗叫要遭,于是就让那告急信使回复张明志,说巴县守军不可能去救万县。 万县城池不坚并无长期坚守的意义,只是此前为了攻打奉节才夺取的跳板而已,所以让张明志自己想办法突围,甚至放弃一部分殿后部队逃回来会师也行,白文选还保证不会追究张明志的丧师之罪,并且会在八大王面前为他开脱美言。 那信使前天就离开巴县,重新回万县送信了,算算时间,快的话应该已经送到了,慢的话最多再加一天。 白文选的消息如此不灵通,也实在不能怪他,谁让忠州和涪州那些转正无赖守军压根儿没派人给他报急呢,他们压根儿只关心自己的死活。 白文选又不会深夜把骑兵斥候派出去太远,张献忠入川不到一个月,当地统治根基也不稳,乡下基本上就没有建立起有效的统治,如此蒙蔽也就不奇怪了。 …… 直到第二天一早,白文选才意识到情况可能不对劲。 因为他昨晚例行派出城去的哨船斥候,有一些没回来——重庆濒临长江和嘉陵江,所以军事上要保持侦查,需要同时派出陆路的骑兵斥候和水路的哨船斥候。 明朝的重庆城池位置,大约就是后世现代的渝中区,尤其是以朝天门码头附近一带为核心。所以城东城南都是长江,城北是嘉陵江,东北角的朝天门是嘉陵江汇入长江的点。 骑兵斥候只能管侦查西面陆路来敌的情况,而东南北都靠哨船侦查。 张献忠的部队在入川前,是没有水军战船的,入川后,才从播州开始就地抢船。所以水上力量很薄弱,这也导致白文选水路方向能派出的侦查力量不多,船还差。 发现一些哨船没能回来后,白文选的军事嗅觉好歹还不算太迟钝,立刻紧张起来,宣布巴县各门全部关闭,进入备战状态。 白文选的紧张举动,还引起了城内一些其他留守将领和文官参谋的不理解。 张献忠留给白文选的一位谋士,名叫潘独骜的,就找上门来,在原重庆知府衙门、如今的白文选幕府所在,跟白文选理论: “白都督!大王让你牧守东川,你为何如此怯战避敌!前天张都尉派人来求援,你不但不发援兵,还让他自行放弃万县后撤! 就算你让撤军有理,可这几天,你完全不出兵接应张都尉的人马,现在一有风吹草动还直接紧闭四门隔绝内外,那我们在其他各处的人马怎么办?如果官军真能来这么快,在合州钓鱼城的狄都尉人马,难道也要撤回来?其他各地守将,得知你如此胆怯,难道不会军心涣散?”
这潘独骜文化水平其实也不高,跟李自成那儿的宋献策一样,都是个落第秀才,一辈子到秀才为止了,想考举人是绝对考不上的,这才来从贼。 潘独骜原籍在湖广的襄阳府、郧阳府一带,自崇祯九年起,张献忠流窜到襄阳、郧阳附近山区,一直到崇祯十一年被熊文灿就地招抚,那两年里张献忠在当地还是拉拢了不少人心的,也有些读书人误以为张献忠真能洗白、拿到正牌长久的身份,便有一些读书人跟了他。 张献忠的首席军师徐以显就是那时候跟随的,这潘独骜也是那时候归附的。这几人还都非常厚颜无耻地以诸葛亮自比。 不过,张献忠因为自己没文化,对读书人也没太多见识,还挺吃这一套的,崇祯十五年之前,只要是个秀才来投,都能得到重用。 这潘独骜好歹在张献忠麾下谋士里,至少能排进前五,白文选也就不敢对对方太托大。 面对质疑,他还陪着小心解释:“潘军师,本督跟着大王打了十几年仗,对敌情的预判向来很准,小心驶得万年船。 这去城东城北侦查敌情的哨船,有些没回来,可能是官军包围了万县后,分兵绕过万县继续急进。如果被官军突然偷袭了城池,那就非同小可了。 但只要我们不出错,万县那边张明志只要还没被攻破,他就有可能断绕路深入的官军粮道。”
潘独骜对这种说法却不以为然:“官军能千里迢迢来偷袭重庆?这长江嘉陵江天险摆在那儿,渡江就得数日工夫了,还能隔江偷袭? 那你可曾听过,古往今来,有没有北朝的兵马,能在瓜州渡或者采石矶,直接偷袭南京城的呢?隔着长江都能偷袭,你是吓傻了吧!”
两人正在争执不休,原知府衙门外,却有报急的军官急匆匆冲进来:“右都督,官军的战船已经出现在朝天门外的江面上了!起码有几百艘!”
潘独骜顿时吃瘪,也微微捏了一把汗。 还真有官军能来得这么快?幸好长江够宽,还没人能渡过长江或者嘉陵江直接偷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