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芬娥没有按计划来看寿木。宋光明没等到,就特意打电话询问,王芬娥说计划有变,准备明早来看。推迟一天,刚好所有的油漆都干了,刚好可以验收。来的那天刚好是星期天。王芬娥一大早就来了,专门给木匠师傅带了一条中华牌香烟。她来之前忘了给宋光明打电话,主要是怕影响了她们的周末休息。的士刚停下,就恰巧碰到了刚跑步回来路过这儿的宋光明。灰蒙蒙的雾气里,从车上下来的那位女士披了件披肩,样貌多像王芬娥啊,拎着一个小皮包和一个纸袋子。他迅速靠近了车子,一见吓了一跳。“哎呀,是婶婶啊!”
“光明,怕打扰你,事先没有打电话,原谅我的唐突。我是睡不着,才临时悄悄来的。”
宋光明心里咯噔一下,婶婶说话似乎没有了以往的微笑和气势,软绵绵的但感觉着很严肃,透着一股少有的压抑感。这么早来看寿木,心里肯定有事儿,也许是一晚都没有睡吧。“正好,我带你先去看看,我才刚去看过,木匠和我爹及郑叔都早早守在那儿。”
“我就是专门来看木匠师傅的。”
宋光明带着她去看木匠,王芬娥的脚步迈得急促,宋光明几乎赶不上她的步伐。寿木放在两根短木条上,盖子放在一旁。即便天色灰暗,刷过的黑色油漆上也一样泛着耀眼的亮光。正面材头上画的是碑厅鹤鹿,瓦大厅上空展翅腾飞着两只雪白灵动的仙鹤,大厅两旁是旺盛的青松,柏树,大厅前面是芬芳白艳的青青草地,草地的中间是通往大厅的石阶路径,显得十分清幽淡雅,整幅图画将整个棺材头装饰得犹如仙境居室,整个一庄清静别墅。棺材两边,分别画着两条正在腾云驾雾的黄金龙,追逐戏弄着宝珠,配以梅兰菊竹,桃榴寿果。图画用立粉,贴金等技法、以及颜料的调配将唐三彩的绘画风格搬入其中,整个棺材庄重大方,色彩层次分明,绚丽多姿,线条飘逸流畅。一个人在死后能够与身相伴这么多物质的,精神的,以及知识的博古通今,自然也就能够安心地、快乐高兴地走上黄泉路。王芬娥沿棺椁转了一圈,仔细看了棺椁的里里外外,还特意用手抚摸了一遍,闻到了散发出来的柏木香味,最后脚步突然停在了材头旁边。王芬娥半天没有吱声,看着那些精美的图案,似在想着什么。宋光明和木匠师傅也都摒住了呼吸,都不知道她究竟是喜欢还是不喜欢,验收时好与不好均需她一锤定音。宋光明吃不准她的内心感受,心想,那些图案是否显得花哨了点,不适合她此刻的心情,或者她想的是怕这样的讲究影响到郑铁的名声。突然,王芬娥把宋光明和木匠拉到一边儿道:“其他的都很好,我非常满意,唯独那些图案我不喜欢。光明,还是低调点吧,把那些图案用油漆盖住,免得被人传出去,对你叔叔不好。再说,我爸爸一生低调做人,还是不违他初衷的好些,让他九泉之下也能静心。”
木匠尴尬地低了头,灼灼的目光望着宋光明,等待着宋光明发话。宋光明说:“婶婶,没问题。只要你确定了,那个好办的狠,刷道漆就没事儿了,问题不大。”
“涂掉吧,麻烦你再刷道漆把它们遮住吧,就辛苦师傅了!”
王芬娥说这话时声音不大,但是语气却斩钉截铁,没有丝毫的商量余地,宋光明听出了铮铮的金属声!他见识了婶婶的气魄和胆识,大事儿面前非常决绝果断,没有一丝一毫的牵强附会,是非曲直毫不含糊。怪不得郑铁那么爱她,那么疼她,顺从她,她虽没有任何的政治身份,却有着极高的思想觉悟和政治修养,这种境界和素养绝非常人所能企及!说完,王芬娥把纸袋子里的一条中华牌香烟取出来,恭恭敬敬地递到了木匠师傅的手上。木匠师傅尴尬地接过烟,脸上像结了一层霜。宋光明却懂得王芬娥的良苦用心,她的所为完全是为了郑铁,怕过分的喧嚣给他的政治前途涂上一片阴暗的色彩。因为,老爷子的身份和郑铁一样是不允许搞特殊化的,这又是王八的屁股——龟腚!王芬娥离开后,木匠师傅对郑源和宋光明的爹微微摇摇头,表示这么好的东西弃之不用不仅可惜,也确实糟蹋了几天来他的一片苦心。木匠及两位老人几乎都不理解王芬娥的真实用心和目的。只有宋光明知道,她完全是为了郑铁的前程着想,哪怕一丁点的瑕疵都绝对不行。宋光明对木匠说:“王师傅,按照我婶婶的意见,马上进行改正,赶紧把那些图案涂抹掉,不让其他人看见。爹,郑叔,你俩监督,不许任何人来参观,马上动手用砂布打磨掉。”
“放心吧宋主任,我马上把它弄好,我完全理解婶婶的心情,放心吧婶婶,我现在就开始,就是要等到明早儿才能干。”
“王师傅,麻烦你了!”
宋光明示意木匠师傅赶紧动手吧!两位老人立马停止送别的脚步,小声催促着木匠师傅:“别耽搁时间,赶紧行动吧。”
“光明,你到大元去多久?”
“三天会议,一共四天,没我的事儿,我会提前赶回的。”
“婶求求你能早点回来就早点回来吧,我怕爸爸突然走了,我没有主见,你叔又不在家,我还等着你来帮我呢!”
“婶,你要坚强啊,我尽量提前返回,你也不要操心上火,一切我会安排好的。”
“我这几天很焦心,儿子也准备请假,他答应说后天坐火车到家,你叔叔也是那天回来。”
宋光明知道了,那是说明大后天一定是个坎,心里想那天一定按时返回,不给婶婶留下遗憾。至于职工代表大会,最后那天也是无聊的审议报告和举手表决事项,对自己一点吸引力都没有,到时候见机行事,瞅准时机提前赶回。宋光明看见,王芬娥来时乘坐的出租车依然停留在那儿没走,“哎,婶婶,你是要急着赶回去吗?不休息一会儿?”
“是的,婶婶走了,谢谢你光明!”
“记着给夕儿或者给我干爸打电话,我和我干爸在一起的。”
的士司机见王芬娥过来,迅速发动了汽车。王芬娥对宋光明点点头,表情极其严肃,她从来到走似乎都没有笑过,凝重的表情下掩藏着她泰山般沉重的心事,迅速关了车门。宋光明站在原地,突然感觉一盆铅水从头顶上浇下,从脚到腿开始沉重,竟一下子挪不动了脚步。忽然,他耳旁传来一声呼唤:“光明,光明!”
他慢慢扭头,一看原来是爹在几米外悄悄地唤他。“爹,你在这儿?”
说完,他还是挪不动双脚,仿佛被钉住了一样,双手举到了半空。宋光明的爹见状迅速走上前,站在他的身旁。“你走之前一定去看看她,怕是熬不过去了。”
“啊!”
宋光明感到吃惊,爹的话可不是开玩笑的,绝对是王芬娥的父亲快不行了!他举起的双手一下子搂住了爹,脑壳压在爹的肩膀上,似有天大的委屈一样,止不住泪水就哗哗地倾盆而出。“爹,看着我答应的好好的,其实我也没谱呀,心里咚咚直跳。这事儿我哪里经历过,婶婶没有其他至亲,她彻底把我当成了她的至亲啦,看着婶婶眼窝塌陷,面目憔悴且疲惫不堪,又孤单无助的样子,我心里像针扎一样难过,几次都差点哭出声来。”
“孩子,不是有爹在吗?别难过,听爹的。”
一刻钟后。宋光明吸着鼻子,慢慢把手从爹的肩上移开,拉着爹的手开始散步。远处,田荣望着他俩发愣,他手里提着刚刚买回来的菜。宋光明下意识地望了一下自己的房间,不知道何时陈夕站在走廊角上深情地望着宋光明他父子俩。宋光明摇动着爹的手,说:“看,夕儿!”
他扯着爹的手一起举起,给夕儿摆了摆手,然后又揩了下眼泪。夕儿也摆摆手,看到了宋光明父子拥抱又擦泪的举动,但是她此刻没有说话,也没有其他的举动,只深情地望着他俩的背影,正一步一步地远离视线。周末的天气阴沉,像极了宋光明此刻的心情,空气中的负氧离子缺乏有点沉闷压抑窒息的感觉,很大的雾气氤氲在基地上空,灰蒙蒙的仿佛一场大风雨即将来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