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千里是被电话吵醒的。 但睡意真正被驱散,却是在打开门,瞧见门口楼道上缩成一团的黑影时,那头皮发麻的惊吓。 电话是来自药王村跟红星村两个慌乱的村长,黑影是征峰村的络腮胡子。 三方为的都是同一件事,明婷实业今天收菜的车直接走了。 好在去其他村收禽肉的是冷藏车,没走一起,风波只波及到了这三个村子。 霍千里直接将络腮胡子带到了办公室,等他在办公室坐下,镇长曹青峰以及分管这三个村的班子成员都已经起来了,循着灯光,陆续汇集到了这间屋子里。 夜色深重,官威压人。 一向自诩胆子大路子野的络腮胡子在这副阵仗下,也有些坐立不安了起来,艰难地吞着口水,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着。 但霍千里却没有立刻开批斗大会的想法,沉声道:“夏天天时大,蔬菜放一天就基本上全部报废了。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今天的菜解决了。我现在就给韩总打电话,不管怎么说,先让司机来把今天的东西收走。”
接着他看向三个分管各村的班子成员,“你们三位,现在就出发,各自去到村上,一方面是组织把今天的蔬菜输送过去,一方面一定要摸清具体情况,看看还有没有违规操作、暗箱操作,违规到什么程度,有了这些我们才能给人家满意的答复。”
那三人干脆利落地点了点头。 “那霍书记,曹镇长,我们这就出发!”
三个人走掉了,霍千里也起身去外面打电话了。 屋子里瞬间就安静了下来,只剩下络腮胡子跟曹青峰坐着,但络腮胡子却更紧张了,他的颤抖更是已经从手蔓延到了腿肚子。 因为直到现在,霍千里除了刚见到他的时候一句走吧,到了办公室之后一句坐吧,就再没说过别的话。 他本以为的狂风暴雨一点没来,霍千里甚至问都没问过他。 刚才的安排,全部是根据电话里听药王村跟红星村那边说的情况作出的。 他喉头滚动,开口道:“曹镇长,这次的事情......” 曹青峰抬手按住,“等霍书记回来再说。”
时间在焦虑和恐慌中渐渐过去,霍千里的说话声隔着房门依稀传进来,模糊不清,却让人更加惶恐。 当言语声停,脚步声起,络腮胡子紧张得脚趾都快抓抽筋了。 霍千里平静地走回房间,朝望过来的曹青峰微微点了点头,然后坐下端起水杯,喝了口水。 曹青峰明显地松了口气,然后看着络腮胡子,“你最好一次好好交待完。”
络腮胡子心头一凛,身子一颤,臊眉耷眼地道:“霍书记、曹镇长,这次确实是我鬼迷了心窍。最近不是蔬菜价格涨了嘛,县城里头就有人找到我,说让我卖点给他们,我一想,卖给哪个不是卖,反正我不从中间吃钱就对了噻!而且每天供给明婷公司那么多,少点点也不影响,毕竟药王村的大头还在噻。所以,我考虑了很久就答应了,把每天收来的菜,匀一部分给他们。最开始是十分之一,后面看到合作得还可以,他们钱确实给得多些,慢慢变成了两成,三成,到现在每天有四成的货是从他们那边走的了。”
络腮胡子急忙道:“但是霍书记、曹镇长,我真的没有贪过一分钱啊,我都是为了给村上多挣点!大家种菜这么辛苦,起早贪黑地收菜,一天瞌睡都睡不利索,我这个当家的只是想给他们多换点钱啊,让他们把日子过好点啊!去年产业园区搞得那么凶,我肯定是不敢乱伸手的啊!”
曹青峰叹了口气,看了一眼依旧沉默的霍千里。 霍千里轻轻摇了摇头,曹青峰便对络腮胡子开口道:“好了,事情我们知道了,你先回去,协助齐委员,不管用什么办法,先把今天的蔬菜交给明婷实业。至于后续的操作,以及对你的处分,等办好了这个事情之后再说。”
络腮胡子连连点头,又看了一眼面色阴沉的霍千里,只好无奈起身。 刚走到门外,他又转过身来,弓着身子,哭丧着脸,“霍书记,曹镇长,我真的晓得错了,我今后再也不敢了!”
曹青峰挥了挥手,用他此刻尽可能的和善语气道:“先回去吧,先把眼下的事情处理好。”
等摩托车声音在夜色中远去,霍千里终于开口了,“我跟韩总说好了,不管别的,今天先把东西收好,今天之内,我把情况查清楚,三天之内给他一个满意的答复。”
曹青峰摇了摇头,“大半夜的去折腾人家,是我们工作没做好啊!”
霍千里端起水杯喝了一口,“韩总也算好说话,之前合作得也不错,换个人恐怕就要借题发挥了。”
曹青峰深以为然,叹了口气,“不止韩总那边,就我们而言,这个事情看着不大,实际上很是恶劣,一个处理不好,甚至会动摇我们整个产业发展的基本盘的。”
“是啊!”
霍千里点了点头,靠在沙发背上,“这本身就是我一直以来最担心的事情。”
他缓缓道:“我们的丹参也好、蔬菜、禽肉等等东西也罢,都是依赖的订单农业。为啥其余很多地方的订单农业搞不好,我们搞得如火如荼,因为我们能够保障履约。”
他看着曹青峰,“最开始从丹参切入,虎山村的村民是受够了药贩子盘剥的,明白稳定的收入有好重要,再加上文兴医药从器械、到种植都提供了不少帮助,整个过程就没出什么幺蛾子。后续其他村跟着来,也有样学样。”
曹青峰补充道:“而且丹参一年交货一次,也好监管。”
“不错。”
霍千里点了点头,“我们的订单农业不是企业与农户直签,中间又加了一层合作社,进一步降低了违约的可能。”
曹青峰嗯了一声,“模式肯定是更好,但是,如果合作社带头违约,这个问题就麻烦了。”
“是啊!”
霍千里叹了口气,“你听听刚才这位村长大人的话,情真意切,诚惶诚恐,但偏偏就是没意识到自己到底错在什么地方,还在拿着为了村民谋福利,争利益的话当借口!”
曹青峰神情严肃,“这个事情必须严惩,否则真的会影响到我们整个发展局面,到时候不管是明婷实业还是丹参收购的企业,甚至于说交易中心才签下的那么多种植订单,都有可能受到影响。农户违约本身就是订单农业中最大的痛点。”
他跟霍千里都很清楚,信任的建立需要一块砖一块砖地往上摞,但信任的毁灭却只需要简单地伸手一推。 “严肃处理是必须严肃处理的。但关键是要怎么处理得让人心服口服,同时不会再犯。”
霍千里看着曹青峰,苦笑道:“这才是我们需要好好思量的问题。”
曹青峰沉默了起来,因为霍千里说的这些,很难。 但是,又很对。 处理一起事件简单,但这是一个连锁的东西。 处理得重了,征峰村的村民们会不会有什么想法?在他们看来村长是为了帮他们多挣钱,镇上咋个能这样呢! 处理得轻了,其他村一想,咦,还可以这样啊,那我算笔账,要是违约划算,我就违约呗! 一个处理不当,真可能就把局面弄得更糟了。 天色未亮,千符镇的许多人都在熟睡,办公楼的一盏孤灯,无声地陪着两个沉默的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