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帮我打听个人,不,鬼。他在阎罗殿里当值,是个鬼差。”
西霸天犯难:“每天从这里经过的鬼差千千万,还都长得一模一样。”
黄泉鬼差,全都是骷髅。他们身披的衣袍是制式的,镰刀是制式的,勾魂索是制式的,连炼魂的鬼灯都是制式的。根本分不清谁是谁。顾深雪:“不,他跟其他鬼差很不一样,你只要见过他,一定记得他。他的一只眼睛,是瞎的。”
西霸天低头记录:“那倒确实很少见。”
“呵呵。”
对面的鬼刀十五郎突然笑了起来。顾深雪:“你笑什么?”
鬼刀十五郎:“黄泉没有你说的这个鬼差。”
顾深雪:“不可能。”
顾深雪第一次杀人,就见到他了。她当时很害怕。因为那是一个黑黝黝的洞穴。洞穴里血肉横飞,满是厉鬼。她才只有七岁。就在她被厉鬼的尖啸吓得嚎啕大哭的时候,洞穴里亮起了光。那道光,就是鬼差手中的提灯。鬼差用鬼灯收拢了那些厉鬼,独眼瞧了瞧她,不声不响地往外飘。洞穴里又变得漆黑一片,顾深雪本能地追了上去,又畏惧他的骷髅身段,只敢不远不近地坠着。很快,她就发现,鬼差飘一阵,停一阵,似乎在给她照亮前路。她最后找到了回千绝宫的路,投入了殷燕燕的怀里,但在灯火通明的地方回头,鬼差早已不见。后来,她杀人无数。每次杀到天昏地暗,身前尸山血海,身后万鬼齐哭,都是刀庭鬼狱的鬼差料理后事。他们一色的黑炮长镰勾魂索,用鬼灯收拢隶属于自己的鬼,就忙不迭排着队往丰都赶。似乎是怕她一怒之下,连鬼都不放过。但那个瞎了眼的鬼差,总是留到最晚。晚到只剩下他们俩在尸山血海中。然后他用洁白指骨提着那一盏蓝盈盈的鬼灯,给她照亮回千绝宫的路。天地间没有人知道魔尊怕黑。连殷右使和方左使都不知道。世人都以为,魔尊无所畏惧。但那个鬼差,会送她在漫漫长夜里,回家。待灯火阑珊,蓦然回首,不见鬼差,徒留好酒。顾深雪由是学会了喝酒。思及过去,她摘下腰间锡酒壶,自从遇见了嘉仕兰,她已经很久没喝酒了。烈酒入喉。她去过很多地方,但唯独不知道自己手中的这一杯,叫什么酒。“你懂什么?”
热闹的饭堂里,过道对面的鬼刀十五郎酷酷地说,“鬼差眼眶中的魂火,是他们的魂魄。魂火熄灭,就魂飞魄散。人间有瞎了一只眼的人,黄泉却没有失魂落魄的鬼差。”
*大狱霸王伟在顾深雪的授意下,传达了第一道狱旨,黄泉寻人。因为“只有将死之人能与鬼差交流”这个诅咒,哪怕同在刀庭鬼狱,囚犯与鬼差每天抬头不见低头见,阴阳之间消息流通也极其缓慢,顾深雪没抱多大的希望。反正这事儿也不着急。当务之急是救出被鬼王羁押的沈星绽。虽然这里有这么多恶贯满盈的青年才俊,但顾深雪不是只见新人笑不见旧人哭的魔尊。血魔老祖依旧是她千绝宫的当家花魔,区区鬼王,动不得他。通过王伟的万千儿孙,她轻而易举地得到了沈星绽的看押地点。刚举着火把拐过最后一道弯,就见鬼刀十五郎倚在墙边,看上去恭候已久。顾深雪:“【哔——】”鬼刀十五郎:“你,帮我写个月度总结。”
顾深雪:“你们鬼刀就是这样剥削囚犯的吗?”
鬼刀十五郎豪横地将白纸往她脸上一递,用行动表示就是这样。顾深雪:“为什么不让西霸天帮你写?”
鬼刀十五郎:“他,不识字。”
顾深雪:“???”
那刚才她让西霸天做的什么会议纪要?!顾深雪一介囚犯,在狱中自由出入,还进了关押重刑犯的天牢,堪堪撞见鬼刀。除了忍气吞声答应他的要求,没有别的法子。她回忆起前世自己批“本座知道了”、“已阅”的那些月度总结,艰难地胡诌了几句“努力提高杀人效率”、“标准化拷打流程”、“深化地府工作体制改革”、“鬼刀囚犯一家亲”之类的场面话。倚马千言地写满一张纸,她还给鬼刀,还不忘嘲讽几句:“堂堂鬼刀队队长,竟然不识字。”
鬼刀十五郎脸上的面具微微发红:“我,会背诗。”
顾深雪:“真假的?”
鬼刀十五郎一字一顿,认真吟诵:“李白乘舟将欲行,忽闻岸上踏歌声。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
顾深雪:“五岁的水准,不能再多了。”
鬼刀十五郎纠正:“八岁的时候,我哥教的。”
顾深雪正要走,一把弯刀斩在她面前的墙上。顾深雪眉梢一挑:“总结也写了,诗也背了,还有什么事?”
鬼刀十五郎:“劫财。”
顾深雪:“???”
顾深雪:“我今天在血衣池赚的钱全都给你了。”
鬼刀十五郎伸手,崩得弹开指尖,指向她的红凤耳坠。顾深雪捂住耳朵:“男人,我劝你适可而止。”
鬼刀十五郎崩得又弹开一根手指,比了个“八”的手势:“看望重刑犯,起步八千钱。”
顾深雪:“……”鬼刀十五郎:“你说前来探视血魔老祖,我听见了。”
顾深雪眯起了眼睛。鬼刀十五郎发出了魔鬼的声音:“来人。大事不好。有人劫狱。”
“算你狠。”
顾深雪狠狠把钱拍在他的掌心里。鬼刀十五郎双手捧着灵钱,十字面具变作了会心的微笑。待抬头时,又是那般莫得感情的杀手。鬼刀十五郎:“十分钟。”
鬼刀十五郎:“超出部分每分钟一千钱。”
顾深雪摇摇头。她的千绝宫里就绝没有这般贪污腐败。这个刀庭鬼狱,真是发烂!发臭!她提着火把,踱到天字一号牢房门前,就见一团圣光横陈在地。顾深雪:“沈星绽。”
背后的阴影里,高跟马靴脚步一顿。*沈星绽一身白衣,头发蓬乱,满身血污,显然遭了严刑拷打,惨不忍睹。听见顾深雪的声音,他挣扎着爬到栅栏边上,颤巍巍地探出了手:“救我……”在他将要握住顾深雪脚踝的刹那,顾深雪毫不留情地退了一步。连自己的衣袍都没让他沾上。她眼神冰冷:“沈星绽,第二次了。”
沈星绽不明所以。他想来想去,应该是犯了这大魔头的洁癖,在茅草堆上擦干净了伤痕累累的双手,重来一遍:“救我……”这回,顾深雪一脚踩在了他的手腕上!沈星绽:“嗷!”
顾深雪不但不松腿,还顺势蹲下身,压上全身的重量,眼神凌冽如刀:“刀庭鬼狱禁用仙术,但禁止你使魔道功夫了吗?”
沈星绽汗如雨下:“……啊这啊这……我怎么知道……”顾深雪随手一挥,充沛的魔气瞬间炸掉隔壁大半个囚牢。里头坐了五百年牢的囚犯捧着窝窝头:“???”
“你连试都没试。”
顾深雪起身,在一旁的空地上拧了拧鞋底,似乎是连踩他一脚,都嫌脏。“沈星绽,老天待你不薄。你当初在月老庙对付王伟那一招,旁的魔修没有几年寒窗苦修,根本练不下来。你倒好,不学无术不思进取,我给你的秘籍一页没看,任由鬼把你打成这幅鬼样子!”
她一抬腿,沈星绽就猛地把手缩了回去,涎皮赖脸地冲她笑:“那那那不是有你嘛。我一直在等你来救我!”
顾深雪呵了一声:“等我?怕是在等你师兄吧。”
沈星绽:“我师兄好歹也是你未婚夫,你不要说得好像我们三个人之间有什么苟且。”
“少废话,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得什么主意!”
顾深雪揪住他的领子,把他狠狠拖到铁栅栏上一撞,“你已堕身为魔,一日为魔,终身为魔!你以为师兄能护得了你?!你以为你不碰魔道功夫你就还是玄霄峰上那个闲云星君?!”
沈星绽装得眼花缭乱眼冒金星:“别别别别别啊,自己人,自己人!”
“自己人?”
顾深雪把手一松,站起来慢条斯理地抖出丝帕,擦了擦手,“那就证明给我看。”
她的脸半张被火炬照亮,半张隐在黑暗里。漆黑的眼里,有火光在跳动。“这个囚牢,对入魔的你来说,不算什么。”
她的嗓音低低的,沙沙的,带着凡人无法拒绝的魅惑,“打破这座囚牢,我就带你出去。从此以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这三界之中,再没有人敢拦你血魔老祖的路!”
沈星绽对上那只眼,心跳如擂鼓,四肢着地地往后退却,躲到角落里不发一言。“哈。”
尖细的嘴角挑高,发出一声轻嘲,“既然如此,那你就留在这里,等着下地狱吧。”
黑袍一转,头也不回地离去了。等脚步声彻底消失,沈星绽扭头,看向黑暗中勾勒出的那道纯白人影:“你都听见了?她还是那个魔头。”
他边说,边擦额头的冷汗。脸上的红色胭脂也被他抹掉,白皙的皮肤上没有半分严刑拷打的痕迹。嘉仕兰从黑暗中踱出来,唇角紧绷。当顾深雪疯魔地为王伟相亲之时,嘉仕兰已经顺势入狱,企图救出师弟。在刀庭鬼狱之中,他虽然一身修为被禁,但玄龙老祖,毕竟是连鬼王都不敢轻慢的人物。与鬼王一番推杯换盏的应酬过后,他就暂时保下了沈星绽的性命。他叫沈星绽乔装打扮,在此等候顾深雪前来劫狱,没想到顾深雪给他好大个惊喜。沈星绽:“师尊说过的,你俩最好一世不相见,一世不相认。这下,你总该认了这仙魔殊途。”
“这次只是你。”
嘉仕兰淡声道,“若换成我,我不信她还能选魔道。”
话音刚落,囚牢外又响起了脚步声。嘉仕兰扬起眉眼,却不是顾深雪去而复返。一个意想不到的人举着火把出现在他们面前,打开了门锁。沈星绽惊讶地睁大了眼:“怎么是你?”
鬼刀十五郎手指轻动,解开了他的乔装打扮。圣光散去,显现出沈星绽原本的容貌。鬼刀十五郎凝视了他良久,二话不说上前扛起了他。沈星绽:“???”
*顾深雪在沈星绽那里讨不到好,憋着一肚子火,踹开王伟的监牢。正带领囚犯们扎马步的王伟站了起来:“你怎么动不动踹门?”
撸起袖子上前,任劳任怨地把门装好:“多不文明。”
顾深雪眼看下午还奸淫掳掠、无恶不作、蓬头垢面的花臂大哥,此时齐头整脸、清洁卫生、穿着朴素、令行禁止地站成一排排,脸上的正气简直可以入党:“你【哔——】就是这么当狱霸的?”
王伟眼神清澈:“他们叫我一声大哥,我不能就这么放着他们不管,闲来无事,就教他们点移山派的功夫。等过两年出去了,他们也算是名门正派出身,有个安身立命的本钱。”
顾深雪:“……”这【哔——】根本就不魔头!她头疼地按了按额角,在一声声“嘿”、“哈”的练武声中,把王伟拽了出来:“跟我去血海骨池。”
王伟:“那不是鬼王的御殿?”
“我要去偷随和之宝。”
顾深雪压低了声儿,“你的人已经打听到了,随和之宝就镶嵌在鬼王的权杖当中。届时,我把鬼王引开,你去偷他的权杖。”
王伟诶了一声,然后感觉有哪里不对。王伟:“我为什么要帮你啊?”
顾深雪:“……”顾深雪按住了她的双肩,辞气恳切道:“你现在今非昔比,不是个仙修,而是这刀庭鬼狱的狱霸,恶鬼道的代表。我也不再是你的敌人,而是你的朋友。”
王伟受宠若惊。长这么大她还没跟女孩子交过朋友,她们总是嫌弃她是个金刚力士不与她玩耍,顾深雪却对她青眼相待!她纠结地挪开了目光:“可是……可是我虽然是狱霸,依旧没有放弃正道。我想把这刀庭鬼狱改造成移山派的分坛,让我师父看看,我虽然是个女孩儿,也能光耀门楣!”
顾深雪:“……”沈星绽那个不成器的血魔老祖也就罢了,怎么连她妈这个铁板钉钉的魔姬都这么一身正气。二十年前的魔头可真是垮掉的一代。感受到了顾深雪的无语,王伟握住了她的双手:“即使是这样……你还愿意做我的朋友吗?”
顾深雪:“是真朋友,就跟着我砍鬼王。”
王伟:“……”顾深雪:“他刚血虐了血魔老祖。”
王伟抄起家伙:“干他娘的!”
顾深雪拆下头顶的通风管道,钻了进去。王伟紧跟在她身后,两人一路爬到通风管道的尽头。这里是大山中央的一处天然洞穴,岩浆从东面的山壁上流下来形成瀑布,在底下汇聚成沸腾的岩浆池。洞穴四脚立着四只大方鼎,无数条锁链从四方蔓延出来连接着中央的小岛,锁着密密麻麻的刀剑。刀剑上,挂着无数支离破碎的尸体,有的还在气若游丝地喊着饶命。有陌生人闯入,所有刀剑都发出了渴血的振动。幸好,山壁上的瀑布上突然显现出了人影。甄掌门:“喂。”
一身玄色冕服的鬼王,庄严端坐在白骨御座上。脖子以上只有一段微弯的颈椎,没有脑袋。白骨森森的手指抬掌,制止了面前的炮烙之刑,让鬼刀将受刑者的嘴堵上。从御座边供奉的头颅里,飘出鬼王的声音:“听得到。”
甄掌门:“喂喂!”
鬼王:“听得到听得到!”
甄掌门:“信号不太好。”
鬼王:“我这儿算阴间。”
甄掌门:“鬼王殿下,上次请你打的剑,进度如何?”
鬼王双手一招,凭空出现了一柄闪烁着幽蓝光芒的长剑:“初步构想,是这般模样。”
甄掌门手撑着下巴:“颜色会不会太深了?因为是女孩子用所以想弄得活泼一点。”
鬼王操纵着剑炉上的符文,让剑变成了粉红色。甄掌门:“嘶……感觉不够沉稳,有点浮浪,别人会不会说,诶这个女孩子配死亡芭比粉家里是不是暴发户啊。”
鬼王继续修改,让剑变成了大红色。熔岩流中的甄掌门战术后仰:“嗯……是不是有点太大了?不够秀气。”
鬼王缩小了剑身的尺寸。甄掌门:“不不不不不,我的秀气,其实不是指一种大小,我指的是外形给人的感觉,feeling,你懂吧?要有那种时髦,内敛,高贵,典雅,让人一看就觉得,用这把剑的女孩儿很大家闺秀。”
鬼王又给甄掌门换了几种外形。半个时辰后。甄掌门左看右看:“……我怎么觉得最开始那样比较好?”
供桌上的头颅眼窝中,一双幽蓝魂火,猛地一跳。鬼王抄起了镰刀。趁着鬼王和甄掌门修改方案,顾深雪带着王伟,从雕刻出来的石头阶梯上悄悄逼近血海中央的御座。王伟的眼睛始终无法从周围的尸首上挪开。鬼王奴役活人,有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为铸剑创收。刀庭鬼狱虽然寸草不生,气候极端恶劣,但盛产岩浆与铁矿。这里出产的刀剑品质上乘,在修真界极其抢手。其中的圣品,便产在这处血海骨池,包括顾深雪父亲传给她的那把鬼头妖刀。传说鬼王拿活人喂刀,看来此话,并不是空穴来风。顾深雪穿越来时丢了随身佩刀,此时捏了个诀,却不见有刀飞来,猜测此刀已经落入父亲股掌,微微勾唇一笑:“你不用着急。你以后会有天底下最好的刀。”
“我是个剑修。”
王伟目光如距,“况且这样炼出来的名剑,不要也罢。”
“谁在那里?”
通话结束,鬼王听见了窃窃私语。顾深雪和王伟反应很快,一左一右闪到了剑炉后。鬼王拔起硕大无朋的镰刀,一步一步往她们的位置走来,顾深雪给王伟使了个眼色,看向立在御座边的权杖,王伟会意。正当两人要动手时。“报——鬼王殿下!不好了!血魔老祖!血魔老祖逃跑了!”
鬼王在几步开外停下了脚步。“跑?这刀山火海他怎么跑?!”
白骨捏紧了骨镰,“莫非是那玄龙小儿骗了我?!”
“不是……不是仙修干的!……是、是鬼刀十五郎他……”鬼王猛地转身:“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那人压低了脑袋,姿态愈发谦恭:“鬼刀十五郎不知发了什么疯,突然闯入天牢,带着血魔老祖……一路杀了出去!”
“这个叛徒!”
鬼王随手将通报之人甩进了火海当中,拖着绣有星辰大海的冕服回到御座边上,“来人!关城门,弓箭手准备!”
他将手探向了供桌上白骨森森的骷髅头,捧起来,装在了自己的脖子上,左右拧了拧。“鬼刀十五郎。”
眼窝里蓝盈盈的魂火忽地一闪,变作了嗜血的红,冲他的鬼刀密音传令,“你当真以为,你是我最好的一把刀,便可以在这刀庭鬼狱为所欲为了吗?”
孤城紧闭。对面传来流矢,马蹄,以及沉重的喘息。“看在你劳苦功高、为我杀了不少人的份上,本王也不想这样断情决意。这样吧,本王赏你们两人,一条性命。”
鬼王咧嘴一笑,二十六颗獠牙,白骨森森。*鬼王拖着镰刀离开了血海骨池。王伟四顾无人,冲上去,拔起了他的权杖。权杖顶端悬浮着随和之宝,散发出夺目的光芒。王伟叹为观止地凝视着那道璀璨的光:“顾深雪,我偷到了!我偷到了!”
顾深雪充耳不闻地从她眼前经过,追赶着鬼王的脚步。前一世,她虽然因了阎罗的诅咒,始终没有与那位鬼差叔叔说上过一句话,但她并不是没有打听过他的来历。方时晴动用了魔道的所有人脉,最终了解到他一星半点的过往。“那个鬼差啊,曾经是刀庭鬼狱最好的一把刀。但是为了救他兄弟,背叛了鬼王。他带着他兄弟杀出了千军万马,但是他逃不出鬼王的手掌心。鬼王答应放走一个人,让他自己选。他就送他到黄泉路口,对他说,这是我此生最后一次与你相见,报你幼时的恩情。从此以后,我们仙魔殊途,割席断交。“那人信了,回头走了。“他也便死了。“鬼王将他千刀万剐,死后丢入黄泉,做了这刀庭鬼狱,最卑贱的鬼差。”
顾深雪靠在紫宸殿的御座上,将手中烈酒一饮而尽:“后来呢?”
方时晴摇着折扇:“你知道的,鬼王心胸狭窄,睚眦必报。后来他那兄弟,没两年还是死了。“没有鬼差去接他。”
“他是最后一个得知此事的鬼差。“他赶了几千里路,用缚魔锁勾着他兄弟最后一缕残魂,一边走,一边唱。“还没回家,他兄弟就魂飞魄散了。“鬼差原是不能流泪的。“他左眼的魂火,就是在那个时候熄灭的。”
……怪不得。怪不得刀庭鬼狱上下,竟没有人见过那只有独眼的鬼差。因为他现在,还叫鬼刀十五郎。年轻有为,前途无量,是鬼刀队的魁首。而故事里的兄弟,这一世,她也阴差阳错地结识了。就是那个倒霉的沈星绽。——今夜,竟是他们生离死别、阴阳陌路的那一晚!王伟眼见顾深雪一掠而过,脸上的狂热收敛:“你去哪里?”
顾深雪张开双臂。魔尊黑袍扬起,长发四散,身后浮起大片大片的阴影。血海骨池中,刀剑齐喑,仿佛被蛊惑般震颤不已,接二连三挣脱铁链,悬浮于半空当中。“待在这里别动。”
顾深雪偏过脸。红凤耳坠轻轻摇动,容颜绝世,却凶煞如阎罗。“我,去去就回。”
*从血海骨池,到刀庭鬼狱,这一条笔直的道,叫黄泉路。黄泉道上万鬼哭。生死不见回头路。在这个血月升起、万山红透的夜晚,沈星绽却逆流而行,骑在骨马上颠簸。背后是鬼刀十五郎滚烫的胸膛。一路都有流矢袭来,碉堡上站满了密密麻麻的刽子手。沈星绽却被死死按住脖子伏在马背上,没有受一点伤。鬼刀十五郎脸上的十字面具也没有丝毫的松动,就如他的代号一样,只是一道没有感情的标记。沈星绽依旧没有从震惊中回过神来。方才,就是这个亲手在他脖子上套上锁链、投入狱中的鬼刀,打开了天牢的门,二话不说将他扛上了肩,一路杀出重围。他的对手有狱卒,有鬼差,更多的则跟他一样,制式的猎衣,斗篷,黑色皮靴,使两把夺命的弯刀。——他们都是鬼王的刀。——而他是他们当中最强的一个。虽然鬼刀脸上都戴着黑底十字纹路的面具,但沈星绽听见他们临死的哀嚎,那哀嚎里不单有痛苦,还有怨恨。“队长!!”
“为什么要杀我?!”
“我是你的兄弟啊!”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鬼刀十五郎只是沉默不语。沈星绽从他手掌中侧过头来:“你是谁?为什么要救我?”
鬼刀十五郎依旧沉默不语。一枚飞箭突然掠过他耳边,射落他面具。刀光血影中,十字面具腾起在半空中,又零落在马蹄下。一身杀气的少年好像突然被解开了封印,长发四散,露出青山雨后的眉目,眼角下有枚小小的痣,像那年江南杏花春雨里,最不起眼的一朵涟漪。沈星绽瞳孔放大:“十五?!”
黄泉路,已到了尽头。刀庭鬼狱的两扇大门,巍巍如山,堪堪合拢。天上是血月,地下是火海,面前是鬼门关。但还留有一线,通往人间。——只有一人的人间。少年勒住了骨马,抱着他翻身落地。沈星绽震惊于当初只到他腰间的少年,现在比他还高一点点。两人相对而立,沈星绽身后是人间,少年身后是千军万马。他把着腰间弯刀,像小时候那样低头,乖乖叫道。“哥。”
……“预备——”弓箭手拉开了弓。“慢。”
鬼王提着镰刀,威严地走上了刀庭鬼狱的最高处。四面八方都是他的刀,他的箭。高高扬起。千钧一发。“让他选。”
鬼王呵呵一笑,不紧不慢,“你们猜,他们会选哪个?”
没有人敢说话,只有长风呼啸。“他若选血魔老祖死,那当然是最好不过。他若选血魔老祖活……最近那些囚犯越来越无趣,在我手里都撑不过半个时辰。我最好的刀,自然不是那些凡夫俗子可比。”
眼中红光恶意更胜,鬼王贪婪地望着鬼门关前的黑衣少年,握紧了手中镰刀,“不愧是十五郎。永远都不会让我失望。”
背后传来脚步声。鬼王回头。鲜红的魂火,对上鲜红的凤凰。千万飞剑穿透一个个刽子手,此起彼伏的哀嚎声中,来人慢条斯理戴上皮手套。随即,将那白骨头颅一把按在城墙上!顾深雪额间红莲大盛:“就凭你,也配与本座相提并论?”
……一声“哥”,让沈星绽想起了一切过往。“十五!”
沈星绽扑过去摸着他的脸,那是从稚子到孩童,他不曾见过的棱角。“十五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啊?!你怎么会在这种地方?!”
他记得他的这个小弟弟,明明是明州城里,最不起眼的小乞儿,就住在城东的破庙里。他看他可怜,总是拉他回家吃饭。后来有一天,他和他爹进山逢魔,他爹伤重不治身亡。救他性命的鸣鹤真人看他根骨不凡,又成了孤儿,便收他为徒,要带他去天下第一宗门——云浮山。临走的那天,他换上了云浮山的道袍,和师兄并肩站在一起,一色的白衣如雪。乡亲们敲锣打鼓放鞭炮地送他。送行的人里却没有十五。他为此懊恼不已,最终只能给他留了一首汪伦的《赠李白》,希望他不要忘记他们之间的情谊。一眨眼,十年过去了。十年有多长?足够他从市井孩童变成闲云星君再变成血魔老祖。那总是黏在他屁股后面怯生生的小屁孩,在这种地方当上了鬼刀头目,又有什么可稀奇的呢?沈星绽眼看山雨欲来风满楼,刀庭鬼狱上空盘旋起不详的黑影,急匆匆去够十五的手:“算了,出去再讲!”
啪的一声。十五打掉了他的手。“你走吧。”
十五说。沈星绽愣了一下,眼里随即浮起了水色,悲愤交加:“为什么?”
十五静静地看着他。因为……哥。在这世上,我只有你这一个亲人了。我最舍不得的就是你。当年,那个神仙来接你上山的时候,我隐姓埋名跑去问过他,我有没有根骨,我能不能修仙,他说,我不能。我不敢告诉你。我知道你对我好,所以我怕你知道了,你也不肯去了。他们都说,修仙能长命百岁,我想你长命百岁。你走的那天,我躲在人群看不见的角落里偷偷哭。你跟你师兄站在一起,看起来一样干净又高贵。你走了以后,我也离开了明州城,到处求仙缘。我想有朝一日再见到你,我站在你身边,也像你师兄一样好。后来,我一路乞讨到丰都,来了刀庭鬼狱。鬼王说,他可以实现我的愿望。他可以让我踏上修真道!我不像你这么聪明。我连大字都不识一个。我头悬梁锥刺股流了无数的汗受了无数的伤。等到亲手杀第一个人,才知道这不是成仙的道。而是做鬼的道。十年。我被困在这里十年。我为你攒了钱。我为你铸了刀。可我手上的血已经洗不掉了,我再也没有办法堂堂正正站在你身边。我只能送你到这里。我生是鬼王的刀,死是鬼王的鬼,他不会放过我。……人,生来就会撒谎。人,生来就都口是心非。即使是十五这样讷于口舌的人。他心里想的是他。却要说让他永不回头的狠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