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敢当自从听见裘千仞的要求时，耳边便嗡了一声，脑际一片空白。之后裘千仞与裘千尺的对话，在他听来好像从遥远的天边而至，似幻似真。　　他脑中一个声音道：“快答应吧！只要一跪，一磕头，很简单的，而且对象是你最爱的尺妹，这不算什么。彼时你迎娶娇妻，接管铁掌帮，成为武林中真正的大人物，快活一世，何乐而不为？”

但当这个声音响起时，他脑中又出现了许多年幼时的画面：爷爷奶奶俱都被官吏抓去修黄河，生死不知。自己苦挨几日后下定决心，拿着裘千仞留下的令牌前去湘西铁掌山，却被恶人抓住。　　恶人将自己一条腿生生折断，又反向接好，让自己成了一个奇形怪状的畸形儿，然后借此形态去街上乞讨，博取众人的怜惜。自己本已绝望，却在偶然间遇到铁掌帮的人，出示铁掌令牌后，被人辗转送到铁掌帮，见到裘千仞，治好残腿，并被其收为徒弟。　　“我从那时起，就把真正的自己掩藏起来，一心讨好裘千仞，想要他传我真本事，让我出人头地，再不用受之前的苦楚和屈辱！按理来说，我该继续隐藏，把尊严彻底放在地上，可是……”　　石敢当瞥了一眼裘千尺，暗叹一声，面向裘千仞，认真道：“对不起师父，我做不到！”

裘千仞细眼眯起，几乎成了一道缝，冷声道：“你可想清楚了，若不按我的要求来做，你不但无法迎娶千尺，而且在铁掌帮内亦存身不住！”

石敢当轻轻一笑，道：“那就算了！”

裘千仞讶然道：“什么？”

石敢当挺直身体，第一次向裘千仞露出锋锐的目光，道：“我是想娶尺妹，也想成为铁掌帮帮主，可是让我向尺妹磕头，那是绝对不行！我若真的做下此事，以后连自己都瞧不起自己！因为我是个男人！”

裘千尺缓缓起身，来至石敢当近前，喃喃道：“小石头……”　　石敢当惨然道：“抱歉了尺妹，我还是无法娶你。但终我一生，绝不会和除你之外另一位女子稍有亲近，若违此言，神人共弃！”

他顿了顿，低声道：“保重！”

然后向裘千仞深施一礼，便欲转身离去。　　裘千尺尖声叫道：“小石头！你别走！”

伸手抓住他的衣襟，牢牢不放。说话间更是颤抖连连，隐带泣声。　　石敢当叹道：“尺妹，放手吧。”

裘千尺摇摇头，眼泪扑簌而下，大声道：“不放！”

两人正在纠缠，就听裘千仞长叹一声，道：“罢了！千尺你松手吧，敢当你也不必离开，这道试题算你过关了！”

此言一出，裘千尺和石敢当俱都愣住。裘千尺讶然道：“二哥，你的意思是……”　　裘千仞冷哼一声，道：“就是你想的那个意思，我同意你们的婚事了！”

裘千尺怔了半晌，目中一点喜意不断扩散，终于染遍双眸，惊喜道：“当真？！”

裘千仞道：“我说话什么时候不算数过？说答应便是答应！”

又转向一旁目露讶异之色的石敢当，沉声道：“我是要试试你的真心与骨气，若你当真跪了，要么便是枉顾尊严，要么便是故意藏奸，无论哪种，我都绝不可能让千尺嫁给你！”

石敢当呆愣半晌，方拱手道：“多谢师父！”

裘千尺笑嗔道：“你怎么还叫师父，该叫二哥才是！”

石敢当闻言刚欲开口，却被裘千仞阻止，道：“以后咱们各论各的就好，不必执着于称呼！”

石敢当略微犹豫，答应道：“是！”

又小声叫道：“师父！”

裘千尺凑至裘千仞身前，摇晃着他的胳膊，嘻嘻笑道：“二哥，你真坏！刚才故意吓唬我们！”

裘千仞嗤笑一声，道：“我可没吓唬你们。我的话说得很明白，若方才敢当不令我满意，我就是拼着让你恨我一辈子，也绝不同意你俩的婚事！”

裘千尺笑道：“我知道二哥是为我好，小妹多谢啦！”

裘千仞瞥了裘千尺一眼，见其眉飞色舞，满面欢欣的模样，一时间又是欣慰又是心酸，只是感叹：“妹妹终是留不住了，不过她能幸福，便比什么都强！”

裘千仞又冲石敢当道：“刚当，今晚你来白骨洞，我有事跟你谈。”

裘千尺闻言，忙自放开裘千仞的胳膊，讶然道：“二哥，你要跟小石头谈什么？”

裘千仞见其满面紧张的模样，不禁没好气道：“我身为兄长，在你们成婚前嘱咐妹婿一番，这总行吧？！”

裘千尺“哦”了一声，露出释然之色，道：“当然行了！二哥你狠狠说他，省得他以后欺负我！”

裘千仞看向石敢当，冷声道：“你敢欺负她！？”

石敢当浑身一颤，冷汗涔涔而下，道：“我……我……”　　裘千尺忙道：“二哥你误会了，我是说‘省得’，那是‘假如’的意思，这事还没发生过呢！”

裘千仞不以为意道：“警告总要在事情发生之前，所谓‘有备无患’。”

顿了顿，又冲石敢当道：“晚上来白骨洞见我，不要忘了！”

在对方应“是”之后，方起身向外走去。　　走出一段路后，他犹能听到身后传来的欢笑之声，不禁摇了摇头，心下五味杂陈。　　当夜石敢当依从裘千仞的命令，去往白骨洞，与后者谈论一宿。待石敢当走出洞口时，已是翌日早晨。　　裘千尺正在此处等候，见到石敢当出来，忙自迎上问道：“小石头，二哥跟你说什么了？怎么谈了这许久？”

石敢当道：“都是一些嘱托咱们好好过日子的话，乃是他身为师长的一番好意。”

他说着话，脑海中却回想起裘千仞问自己的一个问题：“敢当，我先前未出手救你爷爷，你恨我吗？”

石敢当记得当时自己没有说话，因为怎样回答都不合适，好在师父也未细究，转而谈及其他。　　“师父，我是恨过你。但经过这么多年，你传我本事，又将尺妹许配给我，些许怨愤，就彻底放下吧！”

石敢当暗道。　　不提他想法如何，只说裘千仞。待得石敢当走后，他即前往正厅，召集四大长老，郑重宣布石敢当与裘千尺将要成婚之事。　　裘千仞还打算稍后往红梅村送信，将此喜讯传给裘千丈夫妇，让他们来总舵一起操持此事。原来自成婚之后，裘千丈便放下帮中职务，委任于下，自己带包惜弱住在包惜弱的家乡红梅村。　　四大长老听裘千仞说完，一时间面面相觑，均不发言。　　裘千仞环视他们一眼，冷声道：“怎么？你们对此有意见么？！”

雷猛和刘不易面露尴尬之色，依旧不语。齐源则道：“帮主亲妹即将成亲，这是天大喜事，可是石香主乃是帮主之徒，其间差了辈分，这个……”　　裘千仞摆手打断道：“他们年貌相当，青梅竹马，正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又何必拘泥于辈分？以后各论各的便是！”

田玉猛然站起，大声道：“帮主不可！”

裘千仞瞥了他一眼，道：“哦？田长老有何高见？”

田玉沉声道：“帮主可知帮内四不赦罪的第一条是什么？”

裘千仞笑道：“考校起我来了？”

田玉道：“请帮主答复！”

裘千仞收起笑容，淡淡道：“一不得欺师灭祖。”

田玉道：“正是！然而帮主允许亲妹与徒弟成亲，有悖伦常，这正是欺师灭祖之举！”

裘千仞怒道：“放肆！”

灼灼目光罩定田玉，令其瞬间仿佛置身深海之中，周身骨骼吱吱作响，几乎要被寸寸压断！　　田玉忍着身上剧痛，汗珠涔涔而下，犹自道：“欺师……灭祖！”

裘千仞收回目光，冷声道：“我意已决，不必多言！”

田玉慢慢坐倒在椅子上，喘息半晌，轻声道：“帮主自然可以一意孤行，却至帮规律条于何地？”

裘千仞道：“我是帮主，自可于帮规律条之外，行那方便之举！再说千尺虽是我妹，却由我亲自传授武艺，与徒弟无异。她与敢当又是情投意合，正好结为夫妇。这也算一个特例吧，下不为例便是！”

田玉摇了摇头，站起身来，略整衣冠，向裘千仞恭行一礼，道：“还请帮主允许我辞去豹猛堂长老之位！”

裘千仞细眼眯成一道缝，其中射出冷锐寒光，缓缓道：“你威胁我？！”

田玉道：“不敢。在下身为豹猛堂长老，掌管帮内刑罚诸事，却不能维护帮规戒律，无颜再对帮主与诸位同僚，因此自请去职，请帮主另选良才！”

齐源眼见裘千仞沉默下来，一股如汞压力随之充斥整个厅堂，令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便知不好，忙斥田玉道：“田长老，你乃帮中四堂长老之一，岂可说辞位就辞位！这样做法置帮主于何地！更何况咱们都是入了花名册的，终身都是铁掌帮之人，若要离开，只有……”　　田玉打断道：“我知道，需受三刀六洞之刑！”

说罢从怀中取出一柄亮闪闪的匕首，望着裘千仞道：“帮主，你若答应我的请辞，我便自己行刑；你若不答应，就请干脆赐我一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