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封家书,上面说,这位霍将军对他们很好,将他们这些离家的少年郎,都视为亲子,凡事之上多加照拂,晓得他们水土不服,便特意让人快马加鞭,日夜兼程去靠边的几个县城买大米,运干净的白水。害怕他们思乡情切,远离故土,会思念家乡的父母,所以特加恩典,允他们逢年过节,都可往家中写书信,报平安。我们老两口,当时着实庆幸,我们的儿子跟了位好将军……从军的五年里,儿子他总将朝廷发给他们的辛苦钱,以及立了大功时,将军们赏给他的银子包好都让送信的一道送回来,第六年送的最后一封书信,是让我们安心,说是只要满了十年,他就可以退下来了,届时,定是风光回乡,带着家乡的兄弟,一起向家乡父老报喜……然,谁知道,天有不测风云,就在那一年,霍将军领兵抵御敌国入侵,中了埋伏,全军覆没。那支忠义师,两千多人,无一人生还,全部惨死在了战场上……报丧的小将军说,霍将军遭遇不测后,剩下的那些将士,他们本有撤兵逃亡,保命的机会。可他们对朝廷忠心耿耿,不曾丢家乡父老的脸,硬是强撑到援兵到达,最终,坚持到最后的那二十个将士,他们心愿了结,知晓敌人再无法侵略我国山河了,便结伴,提剑自刎了。”
老人家说至此处,已然泣不成声了。“再后来啊,因为边关离这里太远,若是将他们一个个都运送回来,恐是路上会令尸身受损。所以有位将军,便做主,将他们给葬在了边关……我们这些远在千里之外的人,最后,只能得一件自己孩儿曾经穿过的盔甲……再后来,我们镇,就变成了两位现在看到的这副景象了。孩子们走了以后,这里就渐渐不太平了,有人看见半夜有一身戎装的男子提剑在路上行走,还有人,见到槐树下,无头的将军正在捡石子,有人看见屋顶野猫受惊,瓦上徒留一滩灼目的血,有人家的孩子,总说门口有叔叔在陪自己玩。都说咱们这个镇子啊,是阴气太重,把鬼物给引了来。有钱的人家,无儿女战死沙场的人家,都在这几年里,相继搬离了小镇,留下的,要么是舍不得那些死去的孩子,要么就是无权无势的穷苦人家。这地方,原本多么热闹。可现在……荒无人烟的。年前,这里的老人家们,连二连三的看见曾经死去的孩子,他们……好像都回来了。十年了,正好十年了,他们也该回来了。”
莫婠沉重道:“所以,门口燃香,是为了祭那些回归的亡魂?”
老人家点头,老眼哭的红肿,“故去的孩子,这些时日里,回来的越来越多,他们身上怨气太重,寻常人为了保求平安,便一入夜,都在门口点一炷香,祈求亡灵不骚扰清净。我们的孩子,也回来了,但他不认识我们了,我们叫他,他也不回头,老伴见他身上伤口一道又一道,哭了几天几夜了,他身上的衣衫都被血给染透了……我们的孩子,何曾受过这样的苦……”莫婠搓了搓肩膀,昂头看漆黑的天,心里不禁也打起了鼓。怪不得一进这个镇子,她便全身不自在,背后一阵清冷。原是此处阴气太重。老妇人在老人家怀中哭的更是厉害了,莫婠叹了口气,安慰道:“也许这就是命,你们的儿子忠孝一生,来世必遭福报。”
老人家悲恸道:“但愿,但愿我儿,来世能投个好胎,莫要再做穷苦人家的孩子了!”
擦干眼泪,又向一脸沉重的莫婠与脸色铁青,眉头紧拧的玹华好心嘱咐:“两位还是趁着夜不深,赶紧走吧,离开这里,去哪个荒野对付一夜,都行。莫要撞见那些孩子,吓坏了你们。”
莫婠想了想,点头。侧首瞥见玹华尚在呆滞着,莫婠扯了扯玹华的袖子,“走啦,我们要赶路了。”
玹华回过魂,礼貌的冲两位老人再揖手行了个礼,随之方与莫婠一同离开……——兔缺乌沉,薄雾朦胧了前路一两点缥缈烛光。莫婠牵着马儿慢步前行着,倏然,耳边响起了玹华的低沉嗓音:“我们今晚,就在此地落脚吧!”
莫婠反应平静的颔首,“嗯,好。”
玹华喉头耸动,惭愧的看她,犹豫着问道:“你……不问我,为何么?”
莫婠恣意淡然道:“你心底想了些什么,作为你的知己,我多少能猜出些许。无非是觉得那些将士可怜罢了,像你们这种懂得忧国忧民的青年才俊,听见此事,难免会心情沉痛。无碍,反正现在夜色已深,就算马不停蹄的离开这个镇子,也未必能在近处寻到下一个更好的落脚点。与其在荒野熬一夜,不如在此处,寻个破庙破房子之类的地方,先进去对付一夜,至少这样做,还有个遮风的地方。”
搓了搓自己的肩膀,莫婠哼唧道:“野外虫子可多了,被咬一口皮肤瘙痒红肿便算了,要是倒霉遇见毒虫子,就更是麻烦了。”
莫婠这般善解人意,玹华感动的不知说些什么为好了。一缕冷风灌进了莫婠的鼻子,莫婠鼻头一痒,猛地打了个喷嚏,“不过此处不太平,咱们要是撞见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了,你可不许害怕。”
玹华忽然抬袖,捞住了莫婠的手,与她双手紧握,并肩而行。莫婠好奇的偏头看他,“你怎么了?”
他缓步行走在夜幕中,光风霁月的理直气壮道:“我怕鬼,牵着你,我安心些。”
莫婠哑住。她怎么没瞧出来他怕鬼呢?扯谎扯得这般义正言辞,整个天底下,怕也就只有他一个人了。不过,她却是一点儿也不排斥他牵着自己的手,与他五指相触,他的指尖总是携着暖意,她牵着,感觉自己的心也暖暖的……不知是不是被他牵了太多次,已经习惯了。莫婠现在再与他手牵手,都会本能的五指收拢抓紧他,主动与他肢体相碰,就仿若,与他牵手,实乃是件顺理成章,娴熟已久的事情……甚至,她还想再靠近他一些。他身上的桃花香,已经成了她嵌刻进元神深处的一抹记忆了。莫婠低头莞尔一笑,牵着马,往他身边又靠了些。“阿玹。”
“嗯?”
莫婠吸了口凉气,“你今年都二十三了,为何迟迟没有成婚?你父亲……你父亲仙逝之前,没给你择亲事么?”
他摇头:“没。我父亲不大会管我们兄弟的婚事,而且他也是痴情之人,他一生都钟爱着我的母亲,之前也碍于祖父的关系纳了几门小妾,但那些小妾进府后都不大受宠,他对母亲之心,也还是未变。大抵是因为自己经历过,所以他并不会强逼着我们纳妾娶小,更没有给我们提早定什么亲事。”
莫婠明悟的点点头:“唔,这样啊。你爹当真比较开明。”
“不成婚……”温柔似水的目光悄然落在莫婠的身上,他另有深意的认真道:“无非是还没有遇见合适的人罢了。”
莫婠倒是没多斟酌他此话的涵义,“唔,也挺好。俗话说,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识。总有一日你会遇见你的那个有缘人的,这种事急不得,慢慢等着就是了。”
“那阿茶你说,你我二人,算不算有缘千里来相会?”
他突然问她,莫婠咬了下桃花色薄唇,重重点头:“应该也算,你我,可是当之无愧的千里相逢。”
虽说是早就预谋好的吧,但她与他,好歹也是因着一本小说结缘。恰好他写的小说,被她买到了手。又恰好他写的小说,让她一眼见到,便不可自拔的沉迷其中了。更恰好,司命星君这重小说作者的身份隐藏的这样深,连天界最爱八卦的神女们扒了几万年都没扒到的底,偏偏让她给查出来了。由此可见,她与司命星君,多多少少一定是有些天意注定的缘分在的。“阿茶,若是我走了,离开青州回京城了,你会不会有些许舍不得?”
他问的极轻,极平静。莫婠牵着他的手想了想,半晌,才如他所愿的嗯了声。他陡然怔住,看着莫婠的眉眼,不发一言。莫婠觉得他今晚有些奇怪……不对,该是最近几日,都有些奇怪。放开马绳,莫婠向他伸出一只纤纤玉手,“把你身上,能证明你身份的东西给我。”
他不解,“啊?”
莫婠坦然道:“早前你也没告诉我,你父母双亡,家中只有一个弟弟,所以我才不敢真正答应你,以后多去京城看你。可现在你既然都同我实话实说了,你父母不在,我也没什么顾虑的了,你留个信物给我,我以后常去京城看望你不就是了!”
“信物?”
他闻言,心情好了许多,唇角携笑的故意逗她:“定情信物么?”
莫婠一哽,扬拳头砸了他一下,“正经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