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如枫散漫的一挥玄色广袖，“不急。等我去办完隔壁州的那桩案子，回来了，我再同他们细说，争取，央他们原谅我的隐瞒之罪。”

上官垒摇头啧啧：“哎呀呀，还隐瞒之罪。大人看来你这次，是真想同他们做朋友了。嗯，我支持你！重歆楼的那群人，的确比外面的妖魔鬼怪值得深交。便如林渊兄，他人也挺好，爽朗还有分寸，说话办事，都是我喜欢的那个类型。哎呀，你选择与他们继续交往下去，那我也可以多同林渊兄讨教讨教炼药制药之道了！”

张如枫睨了他一眼：“你啊，好不容易逢见了一个多才博学的，多多向他请教学习吧，万一他哪天离开了，过了这个村，可就没这个店了。”

“说的对，看来我以后得多往重歆楼跑跑了，你赶紧去把身份交代清楚啊，不然我以后总得翻墙躲着那个掌柜七娘去见林渊兄，多不得劲啊！哎我突然发现，重歆楼那个地方，里面还真是藏龙卧虎的，老板会奇门异术，掌柜会做生意，老板的朋友一个武功高强，一个会制药验尸，连里面的姑娘们，都个个有两把刷子，不是会医术，便是会下棋，还有会玩杂耍顶盘子的，我以后得对花楼这个词，重新理解了。”

“所以，这便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

回头，张如枫再问他：“剩下那两件事呢？可有眉目了？”

上官垒点点头：“那个把疫病带到青州来的人，身份其实是一名书生，从南头来的。怕是，和那些居心叵测的小人，脱不了干系。如今陛下御驾亲征，还在边境和敌人撕斗，战况如何，暂时还没有消息。他们肯定是按捺不住了，才敢这么干。青州繁华，与青州接壤之处，也是繁华之地，若是沿着这条线开始，令疫病蔓延，届时疫病遍布整个靖国，可不是件难事。只幸而，大人英明，此病一出立马便关了城门，宁舍整个青州，也要保住整个靖国，这才让疫病暂时没有传出去，否则，后果当真不堪设想。至于大人遭刺杀之事，城中那几个祸害，已经是时候除掉了。证据确凿，只欠大人你升堂办案了！”

张如枫稳重颔首：“嗯，这阵时间，你辛苦了。”

上官垒欣然一笑：“大人言重！这都是属下，应该做的。”

——入夜，莫婠终于蓄足了精神从玹华的房中出来。睡了一整日，她的睡意都耗完了，这会子到了夜深人静的时候，反而精神愈发好了。白日里楼内上上下下都在为助衙门分发解瘟疫的汤药而忙前忙后，唯有她与玹华趁机偷了个懒，躲了个清闲。月魄与七娘的动作倒也快，仅区区一日的功夫，便将所有汤药都给安排无遗的送了出去，又有官府的人手帮衬，到入夜这会子，该安顿的百姓家，都已经安顿下来了，该大肆办丧事的，也都哭哭啼啼的去了。明月冉冉升起，楼内千百烛火皆是熄灭了光华，想来楼中那些丫头们今日也都累得不轻，于是这会子才早早便睡了。莫婠想着此刻还清醒的人，大约就仅有她与玹华了，睡够了，也吃饱喝足了，索性闲着无趣，便拉了玹华一起出门赏月。皎皎明月一泓温柔光华倾撒遍整个人间，凉亭内红灯笼还在沐风轻轻摇曳，莫婠立在亭中央的灯火下，抖了抖身上的红衣，满是无奈的道：“我今日睡得也不久啊，怎就把衣裙给压出褶皱了……抖还抖不平！什么破衣服。”

玹华晓得莫婠是个急性子，衣裙有了褶皱也耐不下心整理，只顾着一头穷火的干着急去了。是以便亲自蹲下身，帮她整理衣裙上的褶皱。“你还睡得不久啊？你比我还晚醒来一个时辰，我的胸口都快要被你压平了。”

修长的手指抚平鸾鸟纹的褶子，玹华故作打趣的道。莫婠厚着脸皮不承认自己干得好事，傲娇的哼了声，抱胸翻脸不认人：“我没有！我今儿一早才睡下的！不过那也不算睡下，我没离开是怕你又被药的神志不清，发疯变傻了。所以我才委屈自己暂且在你那小小眯一会儿，我这还不是完全出于为你的身体康健考虑！再说，我有那么重么？一个脑袋怎就把你给压平了……”想了想，又发现了哪里不甚对劲：“啊不对，你又不是女人，你的胸口本来就是平的好不好！”

他这是在冤枉她！妥妥的冤枉她！玹华忍俊不禁的抿唇一笑，指尖滑过她腰身攀下的醡浆草结绶带，小心捋平崭，“你不重，说起来，身子是消瘦了些，可我见你平日里也吃的不少啊，何以这身形还是这样轻减？”

莫婠不悦的抱胸哼了一声，“那是因为本姑娘吃的本来就很少，你觉得本姑娘吃的多，一定是你平日里都不关心我，所以才根本不晓得我到底每顿饭吃多吃少。”

吃多吃少几字都快将玹华给绕迷糊了，玹华给她整理好了衣摆，起身哭笑不得的分辨道：“我哪有？我向来关心你，你感觉不到么？”

“……”莫婠语塞，但还是理直气壮的别过头，煞有底气的闷哼了声。玹华关心她，若说以前，她平素心大，是一时半会儿察觉不到这一点……但是现在么……他都在昏迷浑噩中将喜欢她的话给喊了出来，她便是想感觉不到，都难！玹华见她理亏，继续眉眼含笑的说下去：“譬如今晚，你便吃了三个包子，一碗饺子，还有半个烧鸡。你这饭量，都能赶上一两百斤的壮汉了，你还说自己吃的少？阿茶你印象中，是不是以为要吃掉整个月亮，才能算的上吃得多？”

莫婠愣了愣，又抬头傻傻看了眼头顶天上的月，心中委屈的一瘪嘴：“阿玹你嫌弃我吃的多……阿玹你太过分了！”

言罢扬拳头就要砸他。他也不躲，只在挨了她一拳，她准备收回爪子时，蓦然擒住了她的手腕，收力将她往怀中一带，她一旋身，便恰恰好好背撞上了他的胸膛，被他一只手臂环在了温暖的怀抱里……莫婠万万没有想到玹华会突然来这招，想要挣扎，又挣不开，只能黑着脸无奈道：“你干嘛呢！快放开我，再我不放我揍你了啊！”

玹华不为所动反而还提起了兴趣，唇角上扬，沉静温和道：“你揍，你若是把我揍废了，届时可不许后悔。”

“后悔？呵本姑娘我向来办事果决从不后悔，你若是真被揍废了，我就把你重新扔回乞丐窝，让你每天被老乞丐们欺负，每天吃糠咽菜，把你饿成皮包骨，看你以后还敢不敢对我不敬！”

莫婠气昂昂的说完这些话，未待她静下心，便忽听男人在自己耳畔吃痛的沉吟了一声，仓皇回首，却见玹华正单手捂着胸口，眉宇紧拧，面色发白……她心下一惊，忘却了方才刚放出去吓唬他的那些狠话，回身一把扶住了他的肩，自拆自台的紧张关怀道：“阿玹，你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啊？心口疼？我帮你看看！”

忙着伸去抚他胸口的那只手尚未来得及触到他，白皙的手腕便再次被他抓了住……她再昂头，玹华脸上痛苦色已顷刻一扫而尽，眉心舒展，唇露笑意，复又厚颜无耻的握着她手腕，双眸清澈，似有星海一片，明灯千盏，与她四目相对，温言细语的笑道了一句：“这就担心了？那你还如何将我扔回乞丐窝，如何忍心看我落魄？阿茶，你是在意我，对不对？”

她哽了哽，呆了良久，才回过神来意会到方才那一幕，不过是他故意装出来试探她的。“阿玹你、怎么能这个样子呢！”

莫婠心虚了一阵，拧眉嗔怪，手从他的掌中强行抽了出来，离开他的怀抱背过身不看他，“你下次再这样，我就生气了！等你真难受的时候，我就不给你治了。”

“好了好了，我错了，行了吧？”

玹华好笑的上前几步，去给她道歉：“我其实……只是想确定一下，阿茶是不是在意我，是不是，对我心怀不舍之情。”

是不是在意他，不舍他？莫婠忽然发现，眼前的这个阿玹，现下似乎突然变得胆大、有勇气了。都有胆子敢对她说这些话了，莫不是……真想与她结……她晃晃脑袋，不敢再往下想了。似乎现在这个时候想这些，的确太早了。“谁在意你了！我只是怕你被药毒死了，你死在我这重歆楼里，若有一日你家人寻来了，找不见你，误以为是我害了你，届时我怕是要有麻烦，你家人一定会让我吃不了兜着走的！”

提及家人，他却眼中一黯，唇角笑意收敛了几分。暗暗叹了一口气，他努力保持着平静心态，轻声答复道：“我家，没有其他亲人了，只有一个弟弟。”

发自肺腑的感慨一句：“我同你说过，他，不甚希望有我这个兄长存在于家中。他其实，并不想让我回去……我若真死在外面，他自会寻个合适的替罪羊杀了，再将我的死讯广而告之，届时偌大的家业，便理所应当，该是他的了。”

莫婠噎住。对啊，怎就忘记了他之所以沦落到这个地步，便是他那位好弟弟的功劳呢！“阿玹。”

她有些心酸的抿了抿唇，斟酌一阵，郑重与他一字一句道：“不管这世间，有多少人想让你死……你都要记住，”转身，面向他眸光深沉的嘱咐，“这世上还有我，希望你活着，希望你赵玹华，活下去。你还有我，就算是为了我，你也不能轻易认命。这一世，你得陪着我……”“陪着你。”

他回味这句话，心中的苦涩渐而被甘甜所取缔，抬袖，修长的玉指扯了扯莫婠的袖子，好脾气的颔首：“你不走，我不走。我们互相作伴，将这漫长却又短暂的一生活下去，可好？”

莫婠低眸扫了眼他扯在自己袖上的那只手，觉得玹华这个行为，颇有几股子撒娇的韵味在里面。可撒娇这个词，又明显与他这样清风霁月，清隽神朗般的人物不搭……顶着司命这张脸冲她撒娇，她真真有几分吃不消啊……默默把自己的袖子抽回来，莫婠揉揉鼻子心旌摇曳，“嗯，只要你、命够长，我不介意与你作伴的。”

换而言之，只要他愿意，她并不介意与他千年万年的相交……反正与他做朋友，她不吃亏。只是她不晓得，此赵玹华，来日会不会是彼司命星君了……不过、就算不是司命星君又如何，左右在凡间与她朝夕相处的是凡人赵玹华，她一开始认定的知己，也是赵玹华。若是有一日，赵玹华不再是赵玹华了。那与之相交起来，也没什么乐趣了。她是个善于遵从天命的神仙，来日他若还是他，她必以诚相待，真情不变。来日若他不再是他……她也能坦然放下。“阿玹。”

她蓦然昂头又唤他。“嗯。”

“你信不信，人有来世？”

他顿了顿，思纣一阵，点头：“我信。”

“那若是你以后没我活得久，你转世了，我却还记得你，你却不再记得我了……那我该怎么办？”

他倏然沉声笑了：“今生还未过完，你便想着来世了？”

莫婠没完没了的缠着他，“你说说嘛！”

他若有其事的想了想：“嗯……大不了，你再揍我一拳？看看，能否将我的记忆唤醒。”

“呸，馊主意！”

她不高兴的深深呼气，掐腰正经道：“你若不记得我了，那我就……将你忘了。你可别怪我无情，左右我也没得选。”

他收了笑意，“那为何你不争取一下，多想几个法子，让我忆起你？”

“凡人死后，都是要过奈何，喝孟婆汤的。喝完孟婆汤，就一切都忘记了。我纵是如何想法子，都没法唤醒你的记忆……”“你都未曾试试，怎知结果如何？”

“那试了又怎样，就算试了，就算结果是最好的那一个，你记起我了，可、可要是现在的我，不是来世的你看得入眼的那一类人，又或者，不是本来的你看得入眼的那一类人，你瞧不起我，讨厌我，又该怎么办。转世转世，纵使转了无论多少世，元神都是那一个，可性格、喜好，还有品性都未必相同。现在的你不是你的前世，也不是你的来生，你只是你，是赵玹华，不是任何人。”

一番怪异的言论将玹华给噎住了，玹华安静的捋了好一会子，才将她的大致话意给揣测明白。捞过莫婠冰冷的手，他目光柔和的与她说道：“你说的对，我的确不是我的前世，也的确未必会是我的来生……可我只认定一点，无论我变成什么样，无论我成为什么人，我都不会讨厌你，瞧不起你，不喜欢你。我这样打心底的在乎你，又怎舍得委屈你，阿茶，你是我的眼中人，心中魂，这一点，亘古不变，我永远都会铭记于元神。所以你就不要多想了，今生尚未过完，担忧来世做什么。你这样，倒是像极了一个无理取闹的……小媳妇。”

莫婠本是正正经经同他说问题来着，可被他这么一解释，却多了几分打情骂俏的韵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