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老爷悟透了玹华的话意,这方敢壮胆子告状:“我那故友所言,当今清河王酷爱用云落纸写手令,或是作诗写字。朝中派来催促云落纸制作进程的太监,也是张口闭口的清河王。清河王一年所需云落纸,早已抵上先帝在时直供皇宫的数量三倍了。云落纸耗资耗力,制作下来,成本本就高的吓人,又加之清河王近年来的诸多挑剔,这皇宫给的银两没加,造价,可是翻了足足两倍。而且,那负责督工的太监明里暗里提醒过我那故友,云落纸是清河王的挚爱,如今连皇上,都用不着云落纸,皇宫所需的云落纸,实则最终全部都运去了清河王府……”打量了一眼玹华此刻的脸色,见他尚可称平静,便续往下道:“那大太监还说,清河王乃是皇上的亲弟,手足亲人,素来最受皇上溺爱,伺候好了清河王,便是伺候好了帝王,若是惹得清河王半分不快,帝王便定会将他满门抄斩,让他吃不了兜着走……也是因为这一点,老夫的好友才不敢对此事稍有怨言,宁肯自己吃亏些,也好过家破人亡,满门被屠。”
茶盏哐的一声置在了桌上,瓷器落案,惊得柳老爷浑身一个激灵。莫婠也被这声脆响给吸引了目光,抚着手中白玉杯,昂头看向玹华——玹华冷着面色,眸中冰寒千丈,正襟危坐,不怒而威的嗓音平板道:“家破人亡,满门被屠,他倒是真有本事!”
柳夫人不明觉厉的缩缩身子,看了看自家老爷,自家老爷亦是瑟瑟颤抖着,低头不敢直视眼前的尊贵男子。柳夫人见状况,有些猜不透了。回眸再看尊贵公子身边的清雅姑娘,只见清雅姑娘愣了愣,少时又恢复如常,淡然的继续抿茶细品……这位白老板,可真是沉稳镇定啊!“我记得这件事,当年是先皇亲自交给当朝丞相去办的。丞相后来朝上复命,口口声声称已然落实。这便是所谓的落实么?既是落实,为何纸商还在进贡云落纸。这个丞相,到底怎么办事的!”
玹华压沉声呵斥。莫婠闻言,又下意识的昂头瞧了他一眼。缓了缓,再端着茶杯添新茶。柳老爷直冒冷汗的哽了哽,抬袖抹了一把额角汗珠子,“赵公子息怒、息怒……恕老夫直言,其实这些事……光有圣谕,还是远远不够的。清河王他酷爱用此纸,便是有圣谕降临,不允贡商再进贡云落纸,只要清河王想要,上头还是会暗中命纸商进贡此纸的……无非是,进贡皇宫的云落纸,都得从国库支银子,而若以私人名义购纸,便得自个儿府上拿钱……云落纸今年进贡了五十刀,如若这些钱都得清河王自个儿掏,可是一笔不小的开支啊!”
抽了口冷气,柳老爷战战兢兢道:“说一句大不敬的话,清河王一年的俸禄,怕是都买不了十刀纸……”柳家老爷乃是皇商出身,对于宫中这些暗里名堂,自是了如指掌。而玹华虽贵为帝王,但整个皇宫何人不知,帝王只管前朝政事,从不过问后宫开支花销,又加之帝王至今也未迎娶皇后,或是纳妃,后宫暂无主事的女主人,是以帝王自登基时,便将这些宫中琐碎,交给了后宫皇后殿总管大太监掌管了。然玹华做梦都没想到,自己亲自择中的人,竟然明知此事却不报,跟着清河王一起戏弄他。玹华拧紧眉,越想越生气,“好一句进贡皇宫的东西,都得从国库支银子!百姓交上去的赋税,难道都是用来供养他清河王用纸的么!怪不得皇宫的开销一年比一年大!”
以往他听着那些俱增的数字,只以为偌大的皇宫,要供养的宫女太监以及侍卫太多,况且近年来他初登基,又要给先皇修缮陵寝,又要重新修缮宫内的几处宫殿,还有边关战事吃紧,拨下去的银两一拨又一拨,是以才令国库支出的银两一年比一年猛,皇宫的开销一年比一年多……没想到,这里面还掺了这等暗门!凌越真是越来越不把他放在眼里了!柳老爷纠结的唏嘘道:“清河王,他可是皇上的亲弟弟,先皇子嗣单薄,现在还留下来的,就只有皇上与清河王,皇上和清河王两兄弟关系素来最好,清河王便是放纵嚣张些,也是顺理成章。而且,这皇宫的开销之地,委实太多,与宫内每年过元宵,过新年,以及中秋上元需要大肆操办,张灯结彩,请戏班子表演,请僧人诵经的花销相比,倒还真是沧海一粟……所以就算是其中掺和了一些猫腻,皇上他便是亲自查,也未必能够留心到……”玹华冷了嗓音:“果然,皇帝在他们的眼中,便是个傻子,供他们消遣,被他们玩弄在鼓掌中的傻子!”
“赵公子息怒……”莫婠听着他们的攀谈,托腮有兴趣的看玹华。他怎么知道宫内开销一年比一年大的事情?皇帝被戏弄消遣,他这么义愤填膺做什么?阿玹真是越来越让她感到好奇了。玹华良久后,冷静了下来:“皇商进贡之事,往年都是由丞相全权统管。云落纸的事情,丞相怕是也已牵扯其中,他不是与清河王无甚交情么?为何还会不遵圣旨,给清河王行方便?”
柳老爷张了张嘴,欲言又止,虽是心里有所猜测,但……亲兄弟到底是亲兄弟,有些话说的太明白,未必是件好事。“这个,老夫只是一个平头老百姓,着实猜不透上面人的心思。”
莫婠托着腮,在一边悠哉悠哉的吃茶,待厅内安静了片刻,才心平气和的开了口,“不是猜不透,只是猜透了不敢说罢了。”
一语挑破了柳老爷的敷衍话,柳老爷一震,不敢置信的凝视她。她晃着手中的半盏茶水,趴在矮几上,无视头顶那一双灼热目光,无所顾虑的徐徐道:“皇帝的朝堂,说白了,同民间大户人家的府宅,没什么两样。皇帝是家主,王爷是二公子,至于丞相么,便是府上的一位管家。纵然这位管家忠心于上一任家主,纵然这位管家,对现任家主尽心尽力,纵然这位管家平素与二公子交往不多,可当这位管家开始给二公子行方便的时候,便意味着什么?”
拂袖一扫矮几上的拂尘,莫婠偏头问柳夫人:“夫人操持家务多年,一定深谙其道。您说,这意味着什么?”
柳夫人端重的捋了捋袖子,坚定答道:“这意味着,那位管家已经开始向二公子靠拢了。府宅之内一旦发生这种情况,家中必遭混乱。”
“那同理,老家主有两个儿子,大儿子是继承人,二儿子只能拥有家中十分之一的家产,老家主快要不行的时候,下了一道命令,其中有一条损害了二公子的利益,管家明知此乃老家主的吩咐,但还是暗中将损害二公子利益的那一条,给悄悄抹去了。按理来说,大公子才是注定的新家主,管家就算是巴结,也应该巴结大公子,为何还要暗中维护二公子的利益呢?”
柳夫人从容道:“极有可能是因为管家他自知,未来在大公子这个新家主身上讨不到多少好处,所以,他才会计划着给自己留条后路,而有这条后路在,有这个方便在前,来日就算管家与二公子的接触不多,交流不多,只要二公子一日还承着他的方便,就一日不会将他当做对头看待。往后如若他改变心意,投靠二公子,那这个方便,便是他的诚意。”
长长叹了口气,柳夫人摇头感慨:“只能说,这个管家实在太过精明了。在老家主未死之前,便已将这些都给谋划好了,将来无论是大公子得势也好,还是二公子后来者居上也好,对他,都只会有益无害……这样的人虽是人才,虽是精明,但精明过了头,谁也不知到底是福是祸。这种人,怕是一生都不会忠于任何人,他在意的、维护保全的,永远都是他自己,放在哪个大户人家,他永远都是最靠不住的那一个。”
“好了好了,夫人啊!朝中大事你都敢议论,你不想要命了么!”
柳老爷疾声打断了夫人的话,不敢再让她说下去。柳夫人尚是一头雾水的噤了声,柳老爷向玹华拱手,忙着解释:“拙荆愚钝,在赵公子面前胡言乱语了,赵公子切勿当真,切勿当真!”
玹华面色凝重难分喜怒的只字不言,莫婠端着白玉杯子将柳夫人没说到的话说完:“柳夫人方才所言,正是最贴近事实的逻辑,且,这种人日后便是跟在新家主的身边,也随时都有、反水的可能,所以,皇帝如今的处境堪忧。”
目光深深的看着他,莫婠另有深意的道:“当然,如果清河王与皇帝当真兄弟情深,如若清河王真乃正直忠义之士,或许他做的这些小动作,并不会起到任何作用。而且还有一点,也是最重要的一点,这纸既然是以皇宫名义向下面索要进贡的,皇帝,未必不知情,也许是人家兄弟情深,皇帝早便默许的呢!”
“朕何时默许他做这等荒唐之事了!”
玹华一时怒极,却完全没意识到自己说漏嘴了什么话……柳老爷正饮茶压着惊,突然听见他自称朕,气愤至极的一句话,吓得一口茶水呛进嗓门眼,憋得差些没喘过气来……“咳咳咳咳——”柳老爷咳得上气不接下气,柳夫人赶紧上去给他顺气:“老爷,老爷你怎么了,怎么又呛了……”莫婠握着茶盏低头悄然弯唇一笑,这个阿玹,愈发沉不住气了。玹华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后,瞧了眼还在翻白眼连连喘息的可怜柳老爷,最先担忧的,还是莫婠。不过他看莫婠时,莫婠还在无所事事的饮茶,脸上半分怪异之色都没有,似是……并未曾留意他那句无意脱口而出的话。见她没反应,他才觉得心安了些许。“咳,我的意思是,云落纸劳民伤财,早年先皇早就废了云落纸进贡的规矩了,当今皇帝不算糊涂,是万不会不顾孝道,不遵先皇旨意,不管百姓死活,继续令地方进贡的……上头分明有圣旨在,这些人还敢暗度陈仓,在帝王眼皮子底下耍手段,把帝王都给蒙骗过去了,真是罪该万死!”
“是罪该万死。”
莫婠轻轻晃着半盏茶水,“欺君之罪,当然罪该万死。但此事说大不大,说小却也不小。如若皇帝真的只因为这个原因便问罪清河王与丞相了,难免会引得朝局动荡,令朝中百官觉得皇帝这是在小题大做。而如若皇帝继续放任不管,容清河王与丞相这般戏弄,难保这二人以后不会做更过分的事情……所以啊,皇帝即便是查,也得恩威并施的查,小惩大诫的查。这两人一个是朝中举足轻重的大臣,一个是皇帝亲弟,除非皇帝有法子控制住两人,否则,得罪哪个,都不好。”
“妾身倒是觉得,这个皇帝也是个可怜人。举国上下都知晓,清河王与皇上乃是手足亲兄弟,关系甚好,皇上近来几年更是十分宠溺这个弟弟。可这个弟弟呢,但凡真的打心底对皇上有三分尊敬,还将皇上当做是自己的亲哥哥,将皇上当做自己在世间唯一的亲人,便不会干这种欺上瞒下的事!几刀云落纸事小,隐瞒欺骗事大。而且两位不知晓,近年来民间还谣传了一则传闻,说是当初先帝驾崩,本是下旨传位于三皇子清河王的,可当今皇帝为了坐上九五之尊的宝座,便将那道圣旨给焚了,当今皇上的这个皇位,其实是从三皇子清河王那里抢来的……唔!”
话没说完,柳老爷便一脸惶恐的赶忙捂住了自家夫人的嘴,如大祸临头一般,面色苍白,颤抖的轻斥了一句:“夫人啊!你可别说了!你晓得什么叫做祸从口出么!单这几句话,便足够满门抄斩的了!”
柳夫人一颤:“老爷……”莫婠无声的拍了拍玹华紧攥成拳的那只手背,挑挑眉头赶紧打圆场:“柳老爷言重了,我这长紫阁里无外人,这些话不会传扬出去的,更不会给柳老爷柳夫人招惹什么事端。就当是故友相聚,在一起议论的坊间谣言,与满门抄斩,是万不能牵扯上半分关系的。”
抓住玹华的手,莫婠有意问他:“阿玹,你说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