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印象。吃过早餐后，莉莉丝心满意足，然后就像被拐卖成功的孩子，默默的跟随修尔沿途跋涉了接近两个小时。再然后，她就看到了修尔居住的村子——那是在远处用泥土筑成的低矮房屋，在绿色的丛林中突出了不一样的土黄色，倒是为周围增添了不少生活气息。“终于看到有活人的地方了啊。”

莉莉丝发出感叹。……站在你身边的明明也是个活人好吗？听到这句话，修尔的脸黑了黑，但也懒得去纠正少女的错误，反正这货的性格就是这样，没必要较真。“你们这个村子叫什么？”

接下来，莉莉丝就抛出了第一个疑问。“如你所见，这只是一个小村落，并没有名字。”

修尔回答。“这里会有很多人么？”

莉莉丝紧接着抛出第二个疑问，并且着重强调了本次提问的重要性。“因为我有点怕生，当然，只是有点而已！而已！”

“……放心吧，这个村落的人加起来还不到二十户，人数大概也就在三四十左右吧。”

修尔再次叹气。“而且你为什么会怕生啊？这几天和你相处不是挺欢脱么？”

“这不一样。”

莉莉丝解释。“因为我们是朋友啊，当然不会有什么不熟悉的地方，陌生人就不一样了，感觉他们身上每个地方都在往外渗透着神秘的可怕气息呢。”

说完，她还有些后怕的往后退了一步。……喂！什么叫“神秘的可怕气息”啊！你到底在脑补些什么！修尔一拍额头：“打住打住，我不知道你是从哪里鬼扯来的这些东西，但你的意思我都明白，你很怕生是吧？我会尽量照顾好你的。”

“才不是怕生！”

莉莉丝瞪了他一眼，她仔细想了想，发现自己以后还有诸多要依仗眼前这家伙的地方，于是语气又放软了些。“好吧，我怕生，但只是有点。”

“是是是，我知道了。”

修尔无奈的耸了耸肩，继续往前迈步。“不过你也无需担心，其实村落里大家都很友善，毕竟大多数都是些老年人，倒也很好说话。”

“欸！老年人？”

莉莉丝疑惑道。“青壮年呢？如果没有青壮年照顾的话，老人们很难生存吧？难不成还得自己做农活？”

“……怎么不是？”

沉默了片刻，修尔回答，语气带了些嘲讽。“在大陆东部这个灰色地带，战争频发，壮年大多数都去当了兵，极少数的又跑去做了佣兵……基本上都没命回来了。所以做农活维持自己生计的，往往还是老人自己。”

“真是不理解啊，明明在这里安安心心的打猎过活就可以了……结果还是想着到外面去，除了死亡外，还给老人们留下一堆烂摊子！”

“欸？可是……”“你想说，这个国家大部分人的食物问题该怎么解决……对吧？”

“嗯，如果没人做农活，生产粮食，那么国民的温饱会很难得到保证吧？国家体制也会不稳定……”“等等！话说你真的是莉莉丝么？我开始有些怀疑……”“这是我以前学过的书本上的知识啦！发呆的时候，突然间就想起来了。”

“虽然是个牵强的解释但我还是接受吧，反正也不期待你能给出什么合理的解释。”

修尔点了点头。“我来为你解答一下，关于国家体制的疑问……其实，你看待事物的角度还是太天真了。除去征用士兵外，国家还会留下一批实力不强的青壮年去做农活，并将他们安排到足够肥沃的土地上，生产的粮食能维持国家绝大部分人的生存就可以了。而不像这里一样……”他停下脚步，伸手指了指远处的村落。“——土地贫瘠。”

“对国家来说，待在这里做农活的青壮年没能发挥出应有的价值——明明有更肥沃的土地，明明需要更多的士兵，所以……”“……我明白了。”

莉莉丝突然开口打断了他的话，低着头：“为了让这些青壮年发挥出应有的价值，所以，要抛弃掉这里的土地，以及人民。”

“是，为了绝大部分人的利益，需要牺牲小部分人……而那些被抛弃的小部分人，就只能靠自己撑下去。”

“也就是说，你？”

“和你一样，我也有自己坚持的东西，待在这里可能没什么意思，但我不会离开。”

“真温柔呐，修尔。”

“你现在的表情很奇怪，莉莉丝。”

“嘛，这样不是挺好的嘛？谁也没办法说谁的不是。”

“你果然是个奇怪的家伙，奇怪的想法，奇怪的行为。”

“欸？我还以为你能理解我的！”

“当然能理解啊，一个笨蛋做出怎样的行为都算不上奇怪了。”

“啧……”“你的表情越来越丰富了。”

“因为我开心。”

“啊？就刚才而言，我觉得好像没有什么能让你开心起来的……”“才不会呢，现在我经历的每件事都很开心！相比于以前，我现在很自由，交上了人类的朋友，以后，也一定会遇到越来越多美好的事情……”说到这里，她突然停了下来。相比于以前，她现在很快乐。但她并不奢求这种快乐，如果时光能重来，她甚至会选择放弃掉这种快乐——哪怕一直居住在那个城堡，行走在那个城市，但那样也没什么不好。在那个只用一双脚就能走遍的地方，她能每天都躲在露西娅后面，看着每一位向她露出友善笑容的精灵，却从来不曾也不敢开口，哪怕是简简单单的打一声招呼。好像一开口，所有幸福都会离她而去，如泡沫般脆弱不堪。……是因为一切都太美好了吗？所以自己现在才会落得现在的地步。正这样想着，突如其来的一句话就将她的思绪从幻想拉回了现实。“莉莉丝，我们到了哦。”

“欸？”

思考被打断，莉莉丝惯例的先发出一声惊呼，然后才顺着修尔指着的地方看去。在她面前，是无序分布的低矮房屋，土黄色的墙壁上也有绿意滋生，那是由于潮湿而生长出的青苔。在绝大部分屋子前面，都会有一个用木头搭起来的支架，上面晾着衣服，不远处则晒着收成的谷物，在阳光中熠熠生辉。“……很普通呢。”

愣了片刻，莉莉丝说，算是对这村子第一印象的概括。片刻后，她又想了想，补上了一句。“但是，真的很不错……很有生活的气息。”

“有人的地方，自然就会有生活的气息啊。”

修尔回答。“你好像出乎意料的很害怕孤独。”

莉莉丝回瞪了他一眼，却想不出反驳的理由，于是哼了一声，别过头，像是在生闷气。就在这时，耳边就传来像是很稚嫩的声音。“修尔哥，你回来啦？这次外出的时间出乎意料的久呢，肯定也给我们带了不少好玩的东西吧？”

……好像是小孩子的声音？莉莉丝循声望去，只见从村落里冲出了好几个人影，仔细一看，果然都是些小孩。他们大多数面黄肌瘦，脸上却洋溢着幸福的笑。他们很快就跑到修尔旁边，把他团团围住。“欸……修尔哥，你身上怎么空空的啊，你经常搭着的背包也不见了。”

一个孩子说。“哈，是不是又被你藏到哪里去了？”

另一个孩子显然精明得多，他不光说着，还一边伸手，十分熟练的将修尔全身上下都摸索个遍，却没发现自己想要的东西，不免有些泄气的嘟囔。“真是的，老是玩这样的把戏。”

“就是就是，快点拿出来啦。”

其他孩子也跟着喊。修尔有些无奈的摊手，苦笑：“不好意思，这次是真的没有，就连我原来的背包也丢掉了。”

“谁信啊！”

孩子们又嚷。可修尔就一直维持着那样的表情，至少毫无破绽，没有露出笑意。于是孩子纷纷停住，似乎意识到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呃，怎么说呢……这次出行遇到了一些意外，所以把东西都弄丢了。”

修尔露出轻松的笑，并没有提及截杀的事，只是将事态尽量模糊。“不过没关系，我很快就能把那些东西都找回来的。”

“而且俗话说得好，祸福相依嘛。”

修尔说着，冲这些孩子眨了眨眼睛。“虽然东西都丢失了，但也因此认识了一个朋友。”

他指了指后方摆茫然脸的莉莉丝。“比如那个姐姐，如果不是她看我可怜，一路上对我照顾有加，我说不定还要过好几天才回到这里呢。”

孩子们顺着修尔所指的方向看去，这才发现修尔后方还站着一个少女，只是因为身材娇小，被修尔还算健壮的身躯挡住了大半，而她本人似乎又不太想凸显自己的存在感，至今都没有吭声，居然一直没引起他们的注意。见众多目光投射过来，莉莉丝下意识的往后退了一步，咬紧嘴唇，脸红得厉害。她把目光投向修尔，后者却露出人畜无害的笑容。“好好加油。”

修尔嘴唇蠕动，却没有声音发出。“多和人交流，对治疗怕生有好处。”

……我才不想治疗呢！莉莉丝很想说出这句话，可在众多目光的注视下，她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反而又往后退了一步，双眼渐渐泛起朦胧。但这已经阻止不了孩子们将她围住，并发出阵阵惊呼声。……莉莉丝最近很喜欢发呆，比以前还要喜欢。如果是以前，她就纯粹是为了打发时间才发呆；而在现在，她却是为了思考才发呆。然后，她就会想起很多事情，尤其是那天所发生的一幕幕，每次想起都会偷偷的哭。可一旦想得多了，她心中的感触就开始减少，由此衍生的联想却渐渐增多，以前学过的一些知识也回想起来——就像她刚刚与修尔的问答。她开始怀疑。来到外面的世界后，莉莉丝就发现自己获得的信息和以前了解到的信息严重不对等。世界并不美好，在哪里都有强权，有压迫，有反抗，也有许多形形色色的悲剧——和她在书本上了解到的完全不一样。为此，莉莉丝开始思考信息不对等的原因，她回顾自己这十七年来的生活，结合现在了解到的信息，然后就得出了这样的结论——不符合常理。何谓常理？莉莉丝曾经就这个问题请教过修尔，修尔的答案很简单，无非是什么样的人做什么样的事，说什么样的话，履行怎样的职责，仅此而已。“比如王族，他们要学习各种礼仪，还要在政治上付出足够多的心力，更要学会把握人心，掌控好内政，肯定会很累吧？但这就是他们需要履行的职责。”

修尔是这样回答的。“至于其他人，他们也有各自的生活方式。比如百姓，他们需要思考如何让自己的生活变得更好；比如佣兵，他们需要思考如何完成雇主的任务；又比如我们猎人，需要考虑如何猎杀魔兽……人生百态，每个人都不容易，在得到身份的同时，也承担了相应的职责。”

“那你的职责是什么？”

她最后问出这样的问题。修尔只是笑了笑，对她说：“因为我是猎人，而且是被村子里的各位养育大的……所以，猎杀魔兽和回报他们，就是我的职责所在。”

然后莉莉丝就懂了。她终于明白自己以前生活的不合理之处——因为她拥有了尊贵至极的身份，却没有去承担相应的职责，就连学习到的东西也只是皮毛，是表面上美好却虚幻之物。回顾自己生活的十七年，除了吃、玩和睡觉之外，她就只剩下发呆。可这并不是王族要做的事情，王族要学习礼仪，学习政治，还要学许许多多的东西。莉莉丝很后悔，就算她想要回过头去履行与王族相应的职责，哪怕很累很辛苦也好，却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她感到惆怅，然后选择发呆——或许这是她目前唯一能做的、和以前的生活契合度高的事了。“如果是这样，那就把发呆当成目前需要履行的职责吧！”

莉莉丝这样想着，然后就做出了决定。可就在作出决定的当天下午，她自己却犯了规，和孩子们疯玩了一整天。从太阳微斜一直到夜幕沉沉。吃过饭后，莉莉丝也没有发呆的时间——因为太累了，累到让她只想睡觉。她刚摸到许久没碰过的床，睡意就涌上心头，虽然比起血月之国的大床，这张床又小又硬，但总比这四天里在外面睡要好太多了。最后，莉莉丝还是有点小小的不高兴——如果不是修尔将孩子们都塞给她“照顾”，她也不至于失去发呆的时间，导致自己唯一的职责也没好好执行。……真是可恶呐，人类。想到这里，她再抵御不住睡意，慢慢闭上眼睛，呼吸均匀，沉沉睡去。屋外层云密布，月光微凉，少年于树下安睡。幸运的是，大陆东部的冬天，还算不上太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