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加上这个父亲并不如何慈蔼，因此一直以来在与父亲说话之时，渊男生都是低着头的。如此一来，身在这幽暗的静室，即便是站在大对卢的面前，渊男生也看不清自己老爹的这张脸。更加看不到什么“眉毛都拧到一起去了”这样相较于整张脸来说的细微之处了。哪怕是又夜明珠的光亮，渊男生也不敢抬头。如果不是因为看不起父亲的表情，那就是打死渊男生，他也绝对不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意气风发！”

还不到五岁的渊男生奋力一挥他的小胳膊，稚嫩的脸蛋上充满了对他所想到的那一幕幕英雄事迹的向往。原本安静的静室里头此刻正回荡着渊男生这听起来有些奶声奶气但却逐渐激动的声音。“孙氏三代那可都是少年英豪，虎踞江东，三代立下孙吴之基业，这江东的吴国也是三国之中最后灭于……”大对卢忽然嗤笑了一声。这一下，渊男生顿时觉得自己就像是让人扼住了喉咙一样生生停下了他那激昂的话语。这一声嗤笑就像是拉开了水坝的闸门一样，大对卢忽然弯下了腰去，洪亮而放肆的笑声竟如同倾泻而出的山洪一般一发而不可收拾。小小年纪的渊男生哪里见过这等场面，在他的印象里，可还从来没见过父亲笑更别说是这般放肆到有些狼狈的笑了。这一下子可给渊男生造成了巨大的冲击，吓得他当场便一屁股坐在了潮湿的石板地面上。冰冷而坚硬的石头地面隔得渊男生当场咧开了嘴，作势欲哭，可又忽然想起了大对卢曾经说过的话，又生生将已经盈满在了眼眶里马上就要流出来的眼泪给憋了回去。就在此时，回过神来的大对卢忽然叹了口气。“罢了。”

咦？兀自坐在地上的渊男生闻言一愣，心说爹这是怎么了？结果渊男生便听见大对卢说道：“也难为你了，小小年纪便去啃这样的书。”

紧接着，这大对卢继续说道：“想那孙氏父子三人真是，头一个孙文台确实勇猛，可此人身为将领竟敢孤身一人纵马追敌，且不说穷寇莫追的道理，单说他这身份便是不妥。天底下哪里有不带一兵一卒单骑去追敌军的主帅？难道在他眼里他手下的人马竟是摆设不成？真是该他死于非命！至于继他之后的孙伯符倒也确是个人物，‘小霸王’之名真是。可此人勇猛归勇猛，也不想想自己老子是怎么死的，最后竟也落了个死于非命，结果这诺大个江东就那么落在了孙仲谋手上。”

听到这里，渊男生忍不住插嘴道：“孙仲谋，也是个英雄啊。”

“放屁！”

大对卢一拍桌子，吓得坐在地上的渊男生腿肚子直接抽筋了。“一辈子缩在那么个一亩三分地上，就是名头再响又有甚的出息！”

“……”挣扎着站了起来的渊男生忽然发现，大对卢在说话的时候，手一直在敲着面前的石制桌案。那桌案上，还画着舆图。“我儿以为，我等再往东去，会遇见甚么？”

就在这时，大对卢再次对自己的儿子提问。“啊这……”有了方才的教训，渊男生整个人都变得紧张了起来，连带着声音都降了几分。“再往东去，百济、新罗，然后就是海了。”

很显然，这个答案大对卢并不满意。“那越过了海呢？”

“过了海？”

说到这里，渊男生闭上眼睛使劲想了片刻。最后他还是有些不确定地开口道：“那可就是倭人的地界了。”

大对卢闻言笑道：“倭人的烂地，还是烂在彼等自己手里罢！”

可除了倭国就是海了呀？渊男生仔细想了想，根本就不明白大对卢究竟是在问些什么。蓦然间，渊男生的脑海中闪过了石桌案上的那一幅画的名字。霎时间，一个念头冒了出来。这念头是如此的荒唐、如此的可怕，这让渊氏的少主再一次跌倒在了地上。“岂有此理，男子汉大丈夫生于世间应当顶天立地，似你这般一惊一乍的能有甚出息？站起来！”

在一处满是箭垛、箭靶的校场中，一个威严的声音在空气中回荡着。在这校场上披甲执勤的护卫们一个个看起来俱是精神抖擞、体格壮硕，显然都是军中翘楚。可是眼见主上发怒，这些平日里神勇无比的甲士此刻却都噤若寒蝉，连喘气的声音都不敢太大，生怕自己因为那些举动而触了主上的霉头。看着大动肝火的大对卢，这些护卫在四周的甲士在紧张之余却也不约而同地舒了一口气。今天这校场的主角可不是这些卫士，换句话说，此刻的大对卢虽然很是生气，但他发火的对象并不是哪一位甲士。听见父亲的，命令，渊男生挣扎着从地上站了起来。看了一眼因为自己摔倒时打翻了箭囊而散落了一地的箭矢，渊男生忽然有些委屈。又不是我自己摔倒的。这是渊男生此刻的真实想法。这听起来虽然像是在和自己老爹置气，但某种程度上来说，方才那一跤倒还真不是渊男生自己要摔倒的。虽然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天，但渊男生依旧没能从大对卢昨日带给他的震撼当中清醒过来。唐朝虽然不过才建立了二十来年，但她的体量可不是谁都能碰的啊！虽然渊男生如今不过就是个小小孩童，但他的书可没少看。而他看的书，可都是来自于那片地界。虽然如今的唐国历史还谈不上有多悠久，但其治下的这片神奇的土地却是诞生了无数的传奇。对于渊男生来说，“自己的父亲是大对卢”这件事显然没有旁人心里头想着的那般美好。大对卢乃是高句丽国的人臣巅峰，正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位，总领朝政。况且渊男生的这位父亲可一向不喜欢旁人在他面前指手画脚，如此一来，国主王上也就成了个“物件”，每日里除了要在大对卢发下的各种文书上拿起国玺按个印记之外就真的没多少事情归他管了。在很多人眼里，这位国主除了会动会说之外，真就和个印玺没什么两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