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昭一怔,登时涌出了几分失望,道:“啊,你们也不在一起?好几年了?怎么分开的?”
滕亮叹了口气,一脸说来话长的表情。眼见两人一时半会儿说不完,焦峰上来道:“既然是发小,你们自然要多聊。我们先回去。到时再见?”
汤昭笑道:“多谢了,老焦。替我向庄主回话,到时我准到。”
焦峰带着其他人出去,危色正好出门去送,一时也不回来。 滕亮盯着危色的背影,一直瞪他到出门。 汤昭奇怪道:“怎么了?”
滕亮道:“这是你家奴仆?”
汤昭道:“自然不是。是我……门生。”
追随铸剑师的武者,叫做门生,算是一种师生关系。老实说当初危色追随汤昭的时候,因为种种前事引发的不信任,并没有直接定下师生之名。但如今相处一年,信任慢慢稳固,就无需否认了。汤昭主动给危色铸剑,就是履行铸剑师的义务。 滕亮道:“门生……那也是手下人吧?可以啊你,当初咱们去大户人家的堂会,看门口那看门的都跟庙门前的小鬼一样。如今你也成了菩萨,有金刚守门了。”
汤昭一怔,怎么觉得滕亮说话阴阳怪气的。 不过下一刻一些儿时的记忆涌上来,亮子好像……就是这个劲儿,说话永远皮里阳秋的。但凡遇到点事,他都要讽刺两句。 汤昭虽然口齿不差,但向来守着一些准则,尽量不背后议论人非。自小时候起,两人的性格就天差地别,小时候打打闹闹不过脑子,汤昭甚至只记得两人的交情,都忘了亮子是什么性情了。 他心中急着问隋家班的情况,没有细想,拉住滕亮坐在屋檐下的板凳上,连声问道:“你怎么和大叔他们分开的?怎么又进了五毒会,当了……寻常会众?”
汤昭一时也想不起什么词,来委婉的形容混混这个身份。 滕亮摊手道:“说来话长。其实我离开和你离开班子就是前后脚的事儿。当时咱们走到白水县,不是分两路,你跟大风去合阳薛家投亲,我们去县城卖艺么?按规矩,我们进了县城先去撂地,先把盘缠钱挣出来。好家伙,原来县城里杂耍生意给一个叫桃花楼的帮会包了,不容外人插手。咱们去的第二日,就给他们掀了摊子。”
汤昭还忙问道:“你们受伤了吗?”
他依稀记得桃花楼是下五门的总会,他印象特别差的一个地方,当年还发过他的一千两银子悬赏令。 藤亮道:“那倒没有,老头子险些给打了,但他怂的快,跑了回来。你知道的,他是能屈能屈的,一般人的拳头且追不上他。我们给掀了摊子回去很是气愤,我骂了两句,他不停的说是自己的错,长久的不进城忘了规矩,忘了拜码头,准备花钱去赔罪。”
汤昭缓缓点头,这确实是大叔的性子,特别能忍。 “转过头他去了桃花楼一次,花了不少钱,当然也磕了不少头,但没平了事。那群恶霸就是看不上我们,钱拿了不肯松口,一块画锅的空地也不分给我们。他回来又要筹钱,还要再去求第二次。我说你少找不痛快,此处不留爷,自有留爷处,人家不让你吃这口饭你去要也要不来,何况要饭有什么意思?”
汤昭笑了笑,想起了四年前半路和隋大哥争吵的自己。他们都年轻,忍不住气,只是表达的方式各有不同,道:“好家伙,大叔能听这话?”
滕亮撇嘴道:“他外头跟谁都矮一辈儿,满口‘叔叔、爷爷’的,心里头窝着的火不敢发,都攒着跟家里头发。他那时急眼了,骂我说我没屁用,这么大了玩意儿不行、托杵(要钱)不会,只会捅娄子。说我没资格团(说)这事,要不是他领着我,我自己去街上要饭三天都饿死。”
汤昭叹了口气,凡是跑江湖的都要练一张嘴,吵起来那真是没好话。 滕亮道:“我直说了,早就不乐意干这行了,累死累活净受气,还没人样,一想到我几十年后又是个老隋头,我现在就想死。我们俩骂了一场,要往日大风得出来劝和,那时他不是正好不在吗?就阿云劝不住,我摔门出去呆了一下午。当时就想散伙儿算了,但后来还是回去了。”
“到了晚上,他说他钱不够,叫我把钱给他,他好再去拜楼。我说要钱没有,我给他卖命好几年钱都给他,他吃干的,我吃稀的,还好意思问我要钱?他说他早知道我捂私杵(藏私房钱),他睁一眼闭一眼,这时候不拿钱是丧良心。我他娘的气个倒仰,当时就推门出去,撂下话说咱们今天就算散伙,这几年的钱我也不要了,爷不伺候了!”
汤昭喟然,不知道该说什么。 但仔细想想,其实……也不奇怪。 滕亮的脾气和隋家父子根本不一样,况且是外姓人,隋家班里就他不姓隋,这都是隐患。但归根结底是钱闹得。 隋大叔有义气的一面,也有苛吝的一面。至少一直把钱看得很重。当时汤昭在班子里,自己手里有钱,也不参与他们卖艺分钱,感受不太深。但亮子从十来岁开始挣钱,都攥在隋老头手里,自己吃窝头多就一口咸菜都要被瞪眼的。这要是亲儿子也罢了,不是亲的就容易生嫌隙。这散伙裂穴真是早晚的事儿。 不过这散伙的太早了。四年前滕亮才十四岁,留在班社虽苦却更安全,大伙儿还能互相照应,不然半大小子去哪里自力更生呢? “我离了班子,就在大街上浪荡。一时不知道做什么,就看见有个叫八脚帮的在街上招人,我就去了。咱是什么人?天生的练武材料,一选就选中了,自从之后跟着大哥混街面,到今天已经四年啦。”
汤昭心情复杂,八脚帮听名字像是黑蜘蛛山庄的下属,不像是什么正经武林势力,最多是个街头帮派,道:“十四岁混街面……很辛苦吧?”
滕亮略一回忆,笑道:“当时什么都不懂,倒也还好。就是提着棍子跟大哥走,指哪儿打哪儿呗。你这么一说,我现在想想……确实觉得还好,虽然有危险受伤的时候,但也有痛快的时候。比如可以和兄弟们吃肉喝酒,比如收保护费的时候人人都巴结我。我吃东西都不给钱,讨厌谁就一脚踹过去,真的很爽。”
“你知道咱们打把势卖艺的,给人当做下九流,累死累活挣不了几个钱,反而处处受气。连窑姐儿都看不上我们。现在那些做小生意的所谓‘良民’对我大气也不敢出,可见混混还是比卖艺的强。”
汤昭嘴唇微微一动,又止住了。以滕亮的经历他会这么想也很正常。汤昭想要说两句,但又觉得没什么能说的。 滕亮道:“不过做混混也有人很多人欺负,各种大哥啊、头目啊,但凡一个以为自己是人的就能欺负你。所以我一直想的就是往上混,混得越开越好。我混了四年,最近才有点希望,说是能去总舵进修,出来就是个正经门派弟子,这回也是跟着出任务,说是去拜见一位贵人,没想到就遇到了你。”
他拍了拍汤昭,道:“我看你是混得不错?老宅也回来了,我们老大一口一个贵人的叫你,你混得肯定特别好。到底是你啊,当初老隋头指着你说你比我有出息,我是有点不信,现在看来你混得十一个人站两排——一人五一人六的。”
汤昭道:“还可以。我运气比较好。”
汤昭说的运气好,那一点儿也不是谦辞。不仅仅是他遇到危险时常有贵人相助,更重要的原因是——他走投无路的时候总能遇到好人。 是那种对他好,自身也好的好人,不但救了他,还没把他带到邪路上去。 就比如说当时他在夜色被抓走的时候,如果遇到的不是刑极,而是另一个不那么正路的官儿,如和人贩勾结如桀鸦一样的人,他的下场又当如何?如果教他本事的是一位玩弄人心的邪术高手又如何? 他有好几个老师,虽不是人人都完美无瑕,但每一个都教了他积极的、正确的东西,但凡有一个导师存心不正,在他经历黑暗的时刻推了他一把,汤昭恐怕就不是今天汤昭了。 这还是汤昭运气不错,能活到长大的情况,这世界上有太多的危险让他半路夭折。 他能走到今天,那纯粹是运气好。比滕亮好得多。就算他有天赋,也得有对口的位置给他施展天赋,剑客的天赋不是什么大路天赋,也不是哪里都管用。如果他和滕亮一起去帮派当混混,十有八九他还当不过滕亮。 滕亮自然是不知道汤昭究竟是什么地位的,其实他老大也不知道,他老大的老大也不知道,甚至焦峰也未必知道,所以他好奇的问道:“你是考上了功名,当了大官吗?”
汤昭笑道:“你看我住的地方,像是大官的样子吗?”
他其实算是官身,六品教喻还没辞掉,过两个月应该能再进一步,五品都赶上寻常知府了,但和五毒会牵扯的这一条线上,他是绝不会公开提及官身半个字的,哪怕是对滕亮也不行。一旦说了,万一被人利用,都是给他自己乃至检地司抹黑。 滕亮顺着他的思路打量屋子,汤昭回到老宅没添置什么贵重家具,一切以复原儿时模样为主,毫无富贵人家的样子,道:“可惜了,你要是官,我当了帮派大哥,咱们联手黑白两道通吃,在合阳县还不是横着走?”
汤昭带着笑容,却很郑重说道:“就算我真当了官,咱们也不会在这方面联手的。”
不等滕亮回答,他继续问道:“亮子,你想不想离开五毒会,换个生活?做点其他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