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老瞎子吓了一跳,道:“大……大爷要做什么?我那老师死的时候穷得叮当响,寿衣还是我给他赊的,就一身单衣,三寸棺材板在土堆里一埋,就剩一个小坟包了。土夫子都不惜得刨啊。他家里头也是没东西,似这样的绝户,死了东西都是大家分的。唯独他的实在没值钱的玩意儿,大家都懒得拿。唯一留下一把弦子,就是我这一把,小老儿一直带在身边做个念想。”
孟化舟眼睛一亮,道:“弦子?给我看看?”
那老瞎子手一紧就要往回缩,孟化舟哪管他肯不肯,就要伸手去拿,看了一眼汤昭,道:“阁下要不……” 汤昭道:“我没兴趣拿别人的东西。君子不夺人所好,老先生不肯要么你就算了,如果一定要,我也劝阁下体面一点儿,真有什么想要的,何妨花钱买下来?”
还是那句话,如果汤昭不能护住老瞎子一辈子,那么让孟化舟给足了钱拿走东西可能是最优解,这毕竟是个强弱分明的残酷世界。 那老瞎子忙道:“不敢,不敢,小老儿现在谈不了弦子啦,这弦子……送给大爷。”
说罢颤巍巍双手奉上。 孟化舟瞄了一眼汤昭,道:“你道我占你便宜?”
伸手拿出一枚银元宝,塞进老瞎子手里,道:“我拿你这琴去检查检查,若没有结果原样还你,若有损伤,自然赔一个新的给你。”
说罢拿起弦子琴,看了一眼汤昭。 汤昭看向老瞎子,就见老瞎子虽有不舍之色,但把玩手中的银元宝,又用仅剩的两颗牙咬了一下,渐渐露出幸福之色。他便点点头,道:“阁下听完了曲子,请自便吧。”
孟化舟再度看了汤昭一眼,心想:他是当真放我走,还是要用猫戏老鼠的方式戏耍我,再将我杀了? 他这样一想,又觉得没有道理,江湖上虽然有这种恶趣味的人,但汤昭看着着实不像。性格都是一以贯之的,除非汤昭从头到尾种种细节都在演戏。这里没有观众,演给谁看呢? 他又看了一眼老瞎子,心想:说不定他是不想在这老家伙面前杀人,或许就波及到此人性命。也不知这人和老瞎子是什么关系,为何如此看得要紧?难道是这老家伙失散多年的亲儿子吗? 他这么想,又最后问了一句:“老先生,你是哪里人?原籍哪里?居住哪街哪道?”
老瞎子脱口道:“小老儿云州西山县人,家住外大门大井胡同。”
孟化舟意味深长的点点头,最后看了一眼汤昭,起身出门。 他闪身出门,刚刚走到院子里,却是无声无息攀上墙壁,往房梁上一藏猫起身子,来了个灯下黑。 他倒要看看,汤昭是真放他走,还是玩猫捉老鼠的游戏?还有没有什么阴谋。 等了一会儿,汤昭却没追出来,房中也没发生什么叙旧之类的交谈。 过了一会儿,才听屋中老瞎子道:“不知大爷是哪位神仙,为什么这么看顾小老儿啊?”
就听汤昭道:“老先生无需多虑,我不是神仙,就是个过路人,咱们萍水相逢,并无什么恩怨。所谓特别看顾,对我也不过举手之劳而已,又何乐而不为呢?天亮了,我送你回家吧。亮子——” 他出门叫人,滕亮跌跌撞撞从自己房间门板后跑出来,看到汤昭全须全尾的站在那里,松了口气,叫道:“昭子,你没事吧?那……”他小声道,“凶人走了没有?”
汤昭看了他眼下乌青、无精打采的样子,就知道他一晚没睡,道:“走了,不用担心了。我把老先生送回去,你去补觉吧。”
滕亮彻底放下心来,打了个哈欠,道:“没事,我也睡不着了。咱们一起去送。麻的,本来说来点酒咱们喝一个通宵,结果是你在堂屋听了一晚上曲,我在厢房守了一晚上夜,好家伙,真比喝了大酒第二天起床头疼还累。”
汤昭看了一眼院子,点头道:“既然如此,你跟我一块去吧。”
两人带着老瞎子出了门,沿着来时的路往回走,汤昭问道:“昨晚感觉如何?”
滕亮道:“自然是不好了,提心吊胆的。就怕你给他杀了,然后我也给他杀了。”
汤昭道:“这就是了。江湖纷争就是这样危险。如果你再在街头上混,这种提心吊胆的日子可能要过到最后一日。心理上提心吊胆还算好的,物理上提心吊胆也不是不可能。”
滕亮道:“这就怪我比他弱,弱小的人就是会受欺负。你说我要是去了总舵进修,能不能干掉今日那人?”
汤昭直接道:“没戏。”
今天这情况,就是焦峰来了也没戏。 说不定,就是黑寡妇来了也胜不过孟化舟。毕竟那是五毒会之上的存在惊蛰山庄的少主。从他已经能掌握法器来看,他灵感不差,和惊蛰剑也契合,如果他选择直接继承惊蛰剑机会是不小的。之所以不继承,多半还是因为对那缥缈的云中剑有所向往。 黑寡妇当真要感谢惊蛰山庄有一位“诗与远方”的少主,不然她连参与角逐庄主的机会都没有。 滕亮道:“这样啊,那五毒会是耽误了我了……” 这句话倒是纯玩笑,汤昭失笑,道:“你没脱离五毒会就敢这么讲话,真是找死。”
滕亮做了个鬼脸,紧接着道:“那我只好托你给我找个能上进的门派了。真能找到?”
汤昭道:“能。不过要过一段时间。”
他还没决定把滕亮放到哪里才又安全又可靠。 他突然正视滕亮,道:“我要离开一段时间,有两件事托付给你。”
滕亮也不问是什么事,拍着胸脯道:“就咱们得关系,别说两件事,就两百件事,也不算……” 汤昭道:“第一件——你要照顾好这位老先生。”
滕亮“哈?”
了一声。 他其实相当伶俐,很有眼色,要不然也混不到现在。而汤昭对混混的态度没有隐藏过,所以刚刚汤昭一开口,他便猜测第一件事就是让他脱离八脚帮。 对此,滕亮觉得没难度,他喜欢冒险喋血,又不是喜欢八脚帮。他之前就说过,早晚收拾自己那帮“兄弟”。别说让他退八脚帮,就是现在让他一把火烧了八脚帮总部他都乐意。 然而汤昭的话,让滕亮瞠目结舌,吃吃道:“我……怎么照顾?”
老瞎子也吓了一跳,刚要说话,汤昭轻轻按住他肩膀,示意这位老人稍安勿躁,道:“就是在安静的地方买一间干净房子,把这位老人安置进去,照顾他饮食起居,穿衣吃饭之类的,并不难吧?”
滕亮张大了口,道:“这……还不难?钱……谁花?”
汤昭道:“老先生自己有。”
他指了指老头手中一块元宝,道:“这元宝有十多两。外城一间房子还是买得起的,剩下的钱做衣食挑费,粗茶淡饭也能用很久。区区几个月而已,我给你找到师父,你就能走了。”
滕亮脸颊抽搐道:“几个月……我记得你根本不认识他,还是我告诉你有这么个人的。你如今这样大包大揽,你们是失散多年的亲戚吗?”
汤昭道:“不是,我只是想做一件救人救到底的好事罢了。”
滕亮嘀咕道:“你救人,为啥是我受累?你是为我救的?”
这话倒是说到点子了。汤昭虽然可怜老瞎子贫弱,但也不至于替他包办一生,毕竟天下可怜人多了,汤昭别说做不到人人都救,也做不到见一个救一个。 他一方面是为了救人,一方面还真想看看,滕亮还能不能正正经经做一件好事,做照顾人的事,做纯粹有利于他人的事。 哪怕是被人要求这么做也可以。 就算是穷凶极恶的贼寇也会有一时兴起的善举,流氓也可以随手给乞丐钱。但让他们长久的、耐心的照顾一个非亲非故的老者,对很多人来说还不如杀了他。 滕亮能不能做到? 如果他能做到,不管他是不是有善心,他至少有耐心。这也算是一个值得称赞的好品质了,甚至是成功者必备的品质。 “第二件事。”
汤昭再度竖起一根指头,“你退出八脚帮……” 滕亮松了口气,忙道:“这个没问题。”
汤昭道:“退出去之后,绝不能和任何一个帮派的人联系,拐弯抹角都不行。从此你就消失在他们视线之中,叫他们找不到你这个人了。然后日常生活中除非性命之忧,你不得使用武功,更别说以前的人脉,就忘掉这几年的经历,像寻常人一样生活。”
滕亮倒抽一口凉气,道:“我一个好兄弟也不能见?”
汤昭反问道:“你有什么割舍不下的好兄弟吗?”
滕亮想了想,道:“那倒没有。”
汤昭倒有点奇怪,滕亮那么喜欢热血江湖,居然不喜欢帮派的重要组成兄弟义气?混了这么多年,没有交到过命的兄弟? 滕亮继续道:“唯一一个好兄弟已经没啦。其他人不是真兄弟。”
汤昭继续道:“那倒是方便了。你就忘了他们,用几个月的时间照顾好这位老先生,这是我出的题目,你敢不敢应下?”
滕亮细细一想,突然咬牙道:“我小时候听你说修仙的故事,说那穷小子为了拜入仙门,受多少道考验,跪在山门口几天几夜,方才挣了个逆天改命的机会。我今天也有这主角的命?照顾人也不是什么要命的事。行,这个考验,我接了。”
汤昭点点头,他是想看看,强行戒断“江湖”几个月,平静的过柴米油盐的日子,花所有心思在照顾一位老者身上,有这一段经历之后,滕亮的心态又会发生什么变化? 是充满了憋闷和烦躁,恨不得早早把老家伙甩掉,还是会稍微、稍微平静下来? 这决定着汤昭还能做什么。 当下汤昭将老瞎子送到原来的窝棚处,由滕亮替老头儿收拾东西,突然拍了拍他们,道:“我先离开一下。你要等不到我就先去经济那里买房子。”
离开两人,汤昭沉了脸色,转过街角,道:“阁下为何去而复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