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路文第二天起床去隔壁陆明亮家,向她诉说自己的不幸,痛悼那包令她魂牵梦绕的敲扁橄榄。陆明亮是美孚石油公司买办高钱的外孙女。此时楼上地主兼官僚的蓝福禄小儿子蓝浩汉也进了门。蓝浩汉对洪路文的不幸不以为然,不就一包敲扁橄榄嘛,值得那么伤心吗?正好此时楼上开毛巾厂的黄鑫强的儿子黄康化也进来了。蓝浩汉率众直奔弄堂口。蓝浩汉跟弄堂口南货店老板有交情,老板肯赊东西给他。蓝浩汉向南货店老板赊四包敲扁橄榄,一人一包。洪路文又得到包敲扁橄榄,像失而复得了金元宝,小脸乐开了花。她想不到天底下竟有这等好事,能不出钞票吃白食。之后也跟蓝浩汉学,去南货店赊货。南货店老板拉长脸,乜斜着她说:“小鬼头,侬佛要神之舞之,想吃白食?喊侬爷来,吃了白食,由侬爷来付钞票。”
洪路文这才明白,蓝浩汉跟南货店老板有交情假,靠父母真,忙去缠父亲洪稼翔,得到同意后也成了特权阶层。之后陆明亮也经由母亲同意得到了特权。只有黄康化,向父亲申请的结果不但得不到特权,还挨几颗爆栗子和一顿训斥:“不要动那个歪脑筋,你有十个兄弟姊妹,都想乱花钱,想害我破产?”
洪路文听说了黄康化的悲惨遭遇,立刻动用自己特权,去南货店赊了包话梅给他,以示安慰。这天几个人在南货店赊了些吃的,一致的想法是办娃娃家。蓝浩汉父母都不在家,他们决定去他家,并委任他当娃娃家中的爸爸,陆明亮当妈妈,儿子女儿的角色当然非黄康化、洪路文莫属。娃娃家的开场戏是洞房花烛酒宴,几个人手头的吃食都是零嘴,上不得台面。蓝浩汉去楼下厨房搜寻,发现自己家灶台上有锅炖得酥烂的蹄髈,忙哼哧哼哧端上楼,摆上桌。四个人见了蹄髈忘了它是摆家家酒的道具,涎水四淌吃起来。等一只蹄髈下了肚,才想起洞房花烛酒宴的尧馔没了。正各自抹油嘴,蓝浩汉母亲蓝师母进来了,她见自己用镊子钳半天毛又炖得酥烂的蹄髈进了四只小肚子有点生气,但怒不形于色。蓝浩汉跟两个哥哥年龄上有距离,玩不到一块,他的玩伴就是6号这几个同年了,她不想伤害儿子人脉。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陆明亮的娃娃家还未开始呢,玩不成了,都很遗憾,但想到偷了嘴,忙不迭各自回家。洪路文第二天吃了早饭被陆明亮叫去一起折锡箔,原来陆明亮外公昨晚死了。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黄康化是同年,都是1952年生,属龙。陆明亮父亲解放前是杭州市政府文员,本不是大不了的历史问题,可他一直瞒着,镇压运动时被抓后庾毙狱中。陆明亮母亲没工作,遂回娘家靠养。刚死了的,一生做美孚石油公司买办的高钱是陆明亮外公。高钱头大、颈短、矮胖,又总穿一袭长袍,像只移动的油桶,他大半生又做油桶生意。他不常来6号,不远处有外室。6号真正的主人是陆明亮外婆。陆明亮外婆虔诚地信佛,把时间、金钱、精力都贡献给寺庙了。洪路文很小就会飞快地折锡箔,就是跟陆明亮一起受她外婆调教。老太太有洁癖,苋菜都一叶一叶洗。陆明亮母亲大小姐说,老太太年轻时没有洁癖也不笃信佛。6号的人分析,老太太的宗教情结与洁癖应该与丈夫纳妾有关。蓝浩汉也来了。陆明亮、洪路文、蓝汉浩都围着八仙桌折锡箔。蓝家在老家是方圆百里无人不知的大地主,老家有座占地小半个城的公园叫巢圆,解放前就是他家的产业。蓝浩汉父亲蓝福禄后来做了官,与家里的产业比,蓝福禄的官位就像苍蝇比大象,不过是一个跑腿的。所以1949年没去台湾,在上海工作。三个小孩手里忙着折锡箔,嘴里不闲着,蓝浩汉说:“哎呀!可惜,你们两都没见过我老家的巢圆,比长风公园还大,以前是我家的。”
这句话,陆明亮、洪路文听了无数遍了,每次听都很气馁。可自家祖坟不冒烟,没置下公园,这是事实。感情上接受嘴不服气,像喉咙里憋口痰,不吐不快。陆明亮说:“你们不知道吧?等烧了锡箔和外面的纸人,我外婆要带6号所有的人去玉佛寺给我外公做佛事。那座玉佛,上海人只能看不能摸的。我外婆说:今天那尊玉佛对6号开放,我们6号所有的人都能摸,想摸哪就摸哪。”
陆明亮的话让洪路文怦然心动,玉佛那光滑细腻的肌肤仿佛已在指间滑动。自记事起,玉佛寺她去过无数次,是陪陆明亮跟她外婆一起去的。每次那玉佛都只能远观,不能近亵。不由陶醉得眯起小细眼,张大嘴说:“呀!真的?”
洪路文想,陆明亮外婆也像那尊玉佛,不是个凡人,本事大得不得了。不仅有钱养活陆家姆妈、陆明天、陆明亮哥妹两,还有钱往寺庙里送,否则,玉佛寺的和尚、尼姑怎么能让她率众随意摸玉佛呢?蓝浩汉、陆明亮家都有可资炫耀的资本,那自己家呢?爸爸妈妈是高中同学,妈妈因为结婚生子,高中毕业没继续深造,在家相夫教子,没光辉业绩。爸爸虽说大学毕业在上海工作,工资养家糊口当然绰绰有余,但想买座大公园或让6号的人能随便摸玉佛的本事他没有,她突然想起一件事说:“我妈说,她上学的时候想去当新四军,都准备走了,我外婆不肯,硬是赶到十六铺码头,把她捉了回来。”
在一边冷眼旁观了他们好一阵的陆明亮哥哥陆明天,早就在一边听得不耐烦了。他初中毕业,进了所外语中专学俄语。陆明亮长着对往鬓角飞的丹凤眼,像戏台上《红楼梦》里的王熙凤,是个小美人。大小姐怀陆明天时大概吃多了鹅肉,他是个斗鸡眼,使他看人的眼神像具有反社会人格的心理,有攻击性。蓝浩汉说他老家那座大公园时,他就想上前警告小赤佬,按土改政策,地主是要被扫地出门的。有一座大公园的大地主,哼!还不该抽筋、剥皮、油煎得崩脆才是!但看到妹妹对蓝浩汉一脸艳羡,还拿外婆的本事说事,他就忍了。后看到洪路文为能摸到玉佛而陶醉的十三点相,简直像阿Q摸了小尼姑脸,德行!真该让她那前凸后鼓的屎瓢子头上吃两颗爆栗子。但打小孩这种事,他有贼心无贼胆。谁知自己手下留情,洪路文却不懂嘴下收敛,竟又吹嘘起她妈差点当了新四军。这么说,你洪路文差点成了高干子弟啰?是可忍,孰不可忍!他最近刚结束一段无疾而终的早恋,女方就是高干子弟,同班同学。哼!莫名其妙的优越感,老子天下第一,仿佛天下是他们老子打下来的也就是他们打下来的。再看看这差点成了高干子弟的小瘪三,眯细眼、大嘴、奔头,活脱脱一个娄阿鼠。忙上前打招呼:“哈喽!老娄。”
三只折锡箔的小手一齐停了下来,不明白他招呼谁。很快,陆明亮、蓝浩汉明白不是自己,因为陆明天斗鸡眼的正前方是洪路文,仿佛洪路文是另一只斗鸡,陆明天正密谋与其博弈。洪路文也明白了明天哥哥叫的是她。她没看过《十五贯》,不知道老娄就是娄阿鼠,更不知道窃了钱又杀了人的娄阿鼠是何方神圣。但小孩子对大自己一岁的人都会有莫名其妙的崇拜,更何况是大自己七八岁的明天哥哥,竟然将自己称谓前加了个“老”字,“老”字何其了得!比如祥福里7号的金林,全弄堂人都叫他“老克拉。”
“老克拉”总是高昂着飞机头,弯着腰,将两手作兰花指状架在翘起的臋上,穿着溜冰鞋在弄堂里溜来溜去,嗲得死去活来。馋得洪路文恨不能变成只苍蝇蚊子,飞到金林的奶油包头上,让全弄堂人跟着叫金林一起叫她“老克拉”——虽然金林才十几岁,老克拉的称谓已荣膺好几年了。再说楼上黄家伯伯,不知是不是太阳穴上总贴膏药的缘故,6号人都称他老板,而不按规矩叫他黄先生。而老板称呼老板娘呢——叫“老婆,”而不按规矩叫黄师母。老婆的“老”字被老板那浙江上虞腔,叫得像老八代唱京戏——曲里拐弯的。总之,老字魅力无限。洪路文被陆天明叫老娄叫得骨头都酥,她忙不迭地从凳子上跳下地,要跟明天哥哥“哈喽!哈喽!”
却听到天井里一片嘈杂声,四个人忙一起跑出去,外面已闹成一团,像孙悟空闹完天宫降下了人间。萧伯纳说:“有谁能调解好婆媳关系就能得诺贝尔和平奖。”
其实,有比婆媳关系更难调和的关系——大奶、二奶关系。陆明亮外婆老不与二奶来往,死却让她们走到了一起。她们共同的男人死了,丧事只能携手操办。矛盾因祭祀用的纸人而起。小老婆背着陆明亮外婆请人用五色纸扎了个色彩缤纷的小妾,说要烧去阴间代她服侍老爷。陆明亮外婆气得抖着手骂二奶:“侬这只骚货!滥污瘪三!在阳间发骚发不够,还要弄个妖精去阴间勾引老爷。侬这只不要面孔的狐狸精!”
陆明亮外婆真正的忧心与愤怒藏在言语之外。她怕小老婆的替身先去阴间抢了正位,她百年后迟到岂不要沦庶?有心想做个纸人也代替自己先烧,又觉得活人在世争风吃醋够丢人,还要让纸人去地下抢棺材囊,太荒谬。更何况自己活得好好的,烧一个自己去阴间晦气,小老婆是不怕被当纸人烧去阴间晦气的,她什么都不在乎,就像在阳间做人外室不怕丑。真是左也难、右也难,难死她了。这时,陆明亮母亲大小姐一步上前,抓住小老婆的纸小老婆说:“来,我来烧!”
遂抢过纸二奶撕得粉碎,又将碎片踩得稀烂,就是不让它沾一点火星——据说一烧着就去了阴间。小老婆见状一屁股坐到地上叉开腿嚎起来:“老爷啊!管管你的不肖子孙吧!老爷啊!管管你的不肖子孙吧!侬刚死她们就反了!”
大小姐原本对这只狐狸精就恨,恨她破坏了母亲的幸福。虽然她知道这恨犯了方向路线错误。谁养狐为患?是父亲。是他背叛母亲养了二奶。可父亲她恨不起,别看母亲养着她一家三口还有钱往寺庙送,那都是父亲的钱。经济基础决定一切,这就是母亲一辈子忍气吞声无法和父亲决裂的原因,也是小老婆们种子绵绵不绝蔓延古今中外,存在的合理性。但父亲死了,她终于恨得起了,也敢朝他的小老婆发泄了。她赶过去对坐在地上撒泼的小老婆左右开弓刷耳光,边刷边骂:“泼妇闹上门,请她吃耳光。”
泼妇挨了耳光,哭叫得更尖了。要不是玉佛寺来电话催,这场闹剧真不知何时收场。陆明亮、洪路文、蓝浩汉被安排上一辆三轮车跟着大人往玉佛寺赶。那天在玉佛寺,是他们最快乐的时光。他们赤脚在玉佛脚下爬动嘻戏,不时伸出咸猪手摸摸玉佛晶莹剔透的玉体,完全忘了在做丧事。幽暗的微光中,玉佛的脸被枣红色地板映照得神秘莫测,即使混沌未开,几个人灵魂中也感到震慑。